畫像1 畫像2

遊民畫家泊仔送的畫像,在左圖中白鳥的右下方,就是他自己。

  我想我是一個認真的人,有時候到了嚴肅的地步。還記得剛入小學的第一課就是ㄅㄆㄇㄈ,老師說下週要考,可是一週過去了,我還沒全學會,急得不得了,回家就發燒了,媽媽還得幫我惡補。下星期老師竟然完全忘了考試這回事!而我至今餘悸猶存。
  最近一位好友退休,她在嚴肅這件事上比我更勝一籌,在我們為她舉行的餐會中一絲不苟地討論未來生活的意義,我勸她不必急,不妨先混一混。李豐(寫《我賺了四十年》的那位台大醫師)在電話上聽了我的轉述,大笑道:「你混得怎樣?」我說:「不錯啊!」她卻不以為然:「我聽妳聲音就知道妳還是那樣,說話太快了!」幾十年來她一直勸我慢下來。慢才能品味生活,才能靜攬人生,才能修鍊身心。
  不僅需要調整步調,我也想改變自己的寫作風格,輕鬆一點,閒適一點,更多一點生活,多一點感覺。渴望有自己的部落格,不被字數、時尚、市場、刊物風格、主編好惡綁住。大部分是為自己寫吧,也為了分享,至於未來,就交給上天了。 email: yenlinku@mail2000.com.tw
 

2008-06-08

環海公路138.5: 1993最後的春天

顧燕翎

  良儒,在你決然離去之後,我才用心地去尋你、讀你(文章)、聽你(錄音帶),感受與你的親近和失去你的哀傷。
站在老師的位置上,我為自己的遲鈍疏忽愧悔不已。若早一點仔細聽見你、看見你,早一點主動走近你,我可有能力挽回你堅決的心意?這個看似永遠無解的問題將是縈繞終身的遺憾。
 
  這學期你來修課,才開始和你相遇。你總是坐在第二排右邊,低著頭聽別人說話。課堂上不乏喜歡高談濶論的學生,而你卻靜默地不引人注意。可是你的期中報告“女性主義的哲學性思考”卻是那樣出色,清明週詳的思路和毫不妥協的堅持:“這應該是可行且就該是這樣的。”是如此扣人心弦。讀學生的報告時,曾興起和作者們個別談談的念頭,但是課程的安排和學生的人數似乎不容許這樣的時間,再說在一個理工大學裡,通識一向被放在邊緣、隨時可替代的位置,老師和學生間多少存有互不歸屬的距離。

  然而,如果我夠用心,可以早半年認識你的──從你主編的刊物。但那時我正擔任教師會會長,忙著推動大學校長遴選,為國內第一次遴選建立制度,忙得錯過了早一點看見你、愛你、和關心你。事後看來,就是因為缺少一點人心的關愛和真誠,再完備的制度也終究難免流於人謀不臧,成為個人慾望的禁臠吧。曾經汲汲於建立完美制度的同儕們多年後看到校園的權力鬥爭是否會有諸事操之在”人”的醒悟?

  失去你之後更真切感覺到,大學教育沒有比學生更重要,比人更寶貴的了,而我們的學生管理制度非但不完美,還因為圖省時、方便,偏偏漠視個人。敏感如你者,可能不焦慮、不反抗嗎?曾經在研究室拾起一張從門縫塞進來的單張,仿效“學生獎懲辦法”寫成的“教師獎懲辦法”,有意彰顯前者的荒謬可笑,後來聽說是你的作品,還有一些類似的文字,卻再也看不到了。你走前是懷著何等心情消毀電腦中所有的存檔?不想和這荒唐的世界再有瓜葛?

  回想起來,我們最可能靠近的,是你來我家借書的那次吧?你準時來按鈴,我拿書到門口,請你進來坐坐,你低著頭說:“不用了。”暮色中沒細看你的表情,也沒再留你。當時若告訴你,只我一人在家,若多邀一下,你會進門嗎?你會揭開那對好友也深鎖的心扉,允許我進入嗎?後來你的朋友告訴我,到老師家借書,對你而言是不尋常的舉動,難道你的本能──久被那超人般的理性所抑制──在試圖發出呼救的訊息,而我竟疏忽了?
你的驟然離去未在校園投下任何漣漪,大多數師生不知你曾來過,也不知你已遠離,這或許正如你所願吧?校內通訊依舊充斥著球賽得獎之類的學生消息,對於有損“校譽”和可能影響招生的事總是避之唯恐不及。另一位同學已失蹤三個月,也未十分引起關注。對於“常人”而言,你們只不過是統計數字中的小數點罷了,是“個性孤僻”的適應不良者。可是我卻明白你是極其珍貴的少數,不幸的是,平庸者所設計的平庸制度卻逼使你感到無容身之地,而庸碌的我寄身於那個制度,任憑惡質教育糟蹋人,沒有積極為你這樣的學生爭取生存空間,是害怕被貼標籤,被扭曲為個人恩怨,或根本無力對抗?

  有些老師說你總迴避和他們談話,我可以感受到你的心情,因為當我向同事吐露失去你的悲哀時,有人竟從技術觀點質疑你是否自殺,纒辯不休,我真的很想掉頭就走,以後再也不願跟人多說了。良儒,當你佇立在環海公路138.5公里處的岸邊,1993年那個最後的春天,你有沒有想到,正因為生存是如此惘然和無助,我們才更需要你並肩奮戰啊,你何忍棄我們而去?

  別人說你內向、躱避人群,可是在好友當中,我看到你活潑可愛的一面。我找你們社團來我家玩,請你聯絡,你高興代辦了,後來我改時間,沒說清楚,耽誤了兩星期,期間你還打電話來,絮絮叨叨訴說學校拖吊學生機車,未按規則行事,逕行罰款,說到一半,你的門鈴響了,也就掛了電話。那天晚上,你們騎機車來我家,你興緻勃勃,細長的鳳眼閃著光芒,話很多,連竹筷上的金屬頭都可以議論一番。別人漸漸因事離去,你和茂良留到最後,我送你們到門口,叮嚀小心騎車。第二天我和先生仍回味無窮地談到你,感謝你父母生出這麼優秀的兒子,談到得英才而教的快樂,他喟嘆,這麼清楚的頭腦學數學多好啊!卻沒料到你已騎著機車,遠赴東海岸了。

  你的朋友們出奇地平靜,他們難過,卻諒解你“求仁得仁”。對你們這些認真思考、認真生活的孩子而言,現實的確荒謬無奈吧。你系上的老師知道你功課好,卻不大認識常翹課的你,更不懂為什麼名校名系的資優生居然活不下去。校方想從感情的角度找答案,看了你給女友的信件後說不像感情問題,便認定你是休學受阻而輕生。可是,良儒,我不甘心你就這樣倏地消失了──來不及讓我抱一抱,來不及告訴你我喜歡你。回過頭去拼揍記憶,感受你的敏銳、熱情、認真、執著。良儒,你太快燃燒完自己,沒有得到應有的回饋與幫助,令身為老師的我疼惜不已。為什麼失去的是如此心愛的?為什麼覺悟總是遲到?

  愧惜以外,我還憤怒,憤怒在你的文章中找不到你的身體和感覺,憤怒你全盤信了西方哲學思維傳統的二分法──那些男性哲學家無償占用女性身體和勞務之後的空言,那些企圖轉化血肉之軀為烈士的誑語──果決勇敢地完成了意志和身體的分割,也因此才有效執行了卡繆所謂的“哲學性自殺”,藉由“處決自己的生命來成就自由意志以及避免異化。”然而,親愛的良儒,你雖倡言以行動克服“異化”,可是當你與肉身對立,以超強的意志來壓抑肉體的“反叛”和痛苦時,這種與己身為敵的作法不是跟自我最大的疏離嗎?聰明如你,竟然讓“概念吃掉了生活”(你學長說他曾有此經歷),是因為你不知不覺中繼承了傳統男性積習,將生命和生活交給女人去維持,以致全心灌注於那些偉大抽象的思想,而忽略了自己的身與心?是否因為認真、執著地苦尋存在的意義,而失去了享樂和生活的能力?貧乏封閉的大學為你這樣思考活躍、感覺靈敏的孩子提供了多少活路?

  抽象思想能力固然是人類極致的成就,但是若不能將自我──身體、感覺、生活融入知的過程,避免思想、感受、生活的分割決裂,又如何能統合矛盾分裂的知識,忍受生命中諸多衝突和無解?當我們不斷讚賞你思考的精純與意志的堅定,而沒有擁抱你的身體時,不是也在推你走向自我分裂?甚至我最先看到的你不也是提煉過的文字,而不是有血有肉的人?

  我和你的好友們去你的家鄉參加葬禮,那個你試圖讓自己全然消失,不被找到,想要迴避的場面。南部的艷陽天,電子花車,穿著花俏短裙的女子樂隊,高亢尖銳的喇叭聲。你的父母坐在長板凳的兩頭,各自垂淚。我走過去,緊緊抱住他們,想擁抱你那樣。之後,他們挪近了,抱在一起,很久很久。人生或許可以這麼簡單?是我們在庸人自擾?

  良儒,我在準備“女性主義知識論”單元時,心中一直想到你,想你會對這個主題有興趣,想你會有什麼反應,孰料就在打講義時,接到你的噩耗。良儒,有點怨你,為什麼不多等一等,多讀一些女性主義,多開發一些你的身體和感覺,感受人、已、物的交融?或者已經不是透過理性思考,而是需要震撼生命的感動或刺激,才能改變你。你為什麼不耐心一點,多給自己一點時間和機會,不過早下結論?

  往事不堪追悔,不過,良儒,在我們短暫的交集中,你以生命啟示了我全人教育的意義。雖然此生中不再有你的音容,不復與你切磋,但我在每個學生身上捕捉你的身影,將未及給你的愛施與他們,努力縫合他們的身與腦。幸好他們活著,也都能立即回饋,這是我最感激也最感動的事。
(本文初稿發表於1993年7月19日《自立早報》)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