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像1 畫像2

遊民畫家泊仔送的畫像,在左圖中白鳥的右下方,就是他自己。

  我想我是一個認真的人,有時候到了嚴肅的地步。還記得剛入小學的第一課就是ㄅㄆㄇㄈ,老師說下週要考,可是一週過去了,我還沒全學會,急得不得了,回家就發燒了,媽媽還得幫我惡補。下星期老師竟然完全忘了考試這回事!而我至今餘悸猶存。
  最近一位好友退休,她在嚴肅這件事上比我更勝一籌,在我們為她舉行的餐會中一絲不苟地討論未來生活的意義,我勸她不必急,不妨先混一混。李豐(寫《我賺了四十年》的那位台大醫師)在電話上聽了我的轉述,大笑道:「你混得怎樣?」我說:「不錯啊!」她卻不以為然:「我聽妳聲音就知道妳還是那樣,說話太快了!」幾十年來她一直勸我慢下來。慢才能品味生活,才能靜攬人生,才能修鍊身心。
  不僅需要調整步調,我也想改變自己的寫作風格,輕鬆一點,閒適一點,更多一點生活,多一點感覺。渴望有自己的部落格,不被字數、時尚、市場、刊物風格、主編好惡綁住。大部分是為自己寫吧,也為了分享,至於未來,就交給上天了。 email: yenlinku@mail2000.com.tw
 

2008-05-30

【人、身體、記憶-阿嬤集合】黃子明攝影展

展 期:2008.06.01~2008.07.31(週二~週六11:30~22:00)
展出者:黃子明
地 點:咖啡黑(臺北市四維路29號,02-23256886)


部落格:http://www.wretch.cc/blog/cafenoir915
【開幕聚會】
時間:2008.06.7(六)14:30
地 點:咖啡黑
【人、身體、記憶-阿嬤集合】攝影展講座
時間:2008.06.28(六)14:00~16:00
主持人:王墨林
對談人:黃子明
地 點:咖啡黑




          1942年,我17歲,被帶到高雄港,
          檢查了身體 集合上軍艦
          不能回頭的 剎那

          淚水滾落巨浪中
          踏上一個不知名的小島
          集合在「慰安所」

          女孩們都有一個編號
          也有一個日本名字
          叫
      Akiko, Fumiko 還是 Okami, Yamamoto

          從此

          身體 被宰制
          靈魂 擺盪在無眠的夜裡

          青春 變成無盡的 蹂躪
          悲淒的心 說不出 疼痛
          集合到 軍醫所
           集合上卡車,隨日本軍遷移戰區

          那段生命中一次次的集合 和等候
          充滿 不安與恐懼
          動盪的戰火中 歸鄉的夢 是 不斷幻滅的夢

          半世紀後的 再集合
          已是 髮絲雪白 皺折滿臉的阿嬤
          生命歲月 只剩
          步履蹣跚的 踱步

          試著拼湊
          碎裂的 集體生命記憶
          尋求救贖 安頓身心
          現在 我們集合在一個劇場裏

           一起扮戲 放聲大哭 釋放創痛
           彼此 憫懷
          回首往事 咱們的人生也就是
          一齣戲啊

          活到今天總是好運

《阿嬤之友電子報NO.8》婦女救援社會福利基金會

2008-05-18

從《浮生六記》到兩隻雞腿: 父權昔日與今日

顧美翎
(Sandy Ku, Amoroso, New York)
  

  沈三白的《浮生六記》以細膩的情景描繪晚清風花雪月、玩物冶遊的文人情緻,幼年時常聽愛讀書的外婆談起,只因它歸類於夫妻閨情,不在我們的閱讀範圍內。人過中年方始有緣細讀此書,撥開綿密細描、迷離惑目的表象,窺見了三白不時以極其疏簡的筆墨、反比的手法,呈現出恩愛夫妻在宗法制度、父權家庭中為生存而掙扎的淒涼與無奈。


  三白筆下的芸娘小心翼翼、勤儉持家,三從四德一樣不缺,卻飽受攻訐。三白將之歸咎於:“女子無才便是德”,更貼切的說法似乎應是“女子無聲才是德”。而芸娘之所以「漸能發議、率性表達」,是出於婚後三白的鼓勵調教,芸娘終因代言、代書而得禍早逝。吾不殺伯仁,伯仁為我而死,三白的哀痛自是無比的深沉。

   沈母的角色沒有太大爭議,也沒有什麼份量。芸娘事事想到不可失歡於姑,寧可受委曲也不辯解。唯一的婆媳衝突起於芸娘受夫命為公公奔走納妾,在這事件中沈母 也只是個沒有地位的受害人。沈父過世,沈母責備出繼的三白來遲,當三白委婉道出被封鎖消息,幸得女兒書信才兼程趕回時,沈母也只能瞄了嫡子(三白之弟)媳婦一眼,不發一聲。出 繼的三白在父亡後不得參與喪葬、家產安排,沈母更無從置喙。短短數行,描繪出一位夫死從子、傳統婦人的無聲、無息、無奈。

  同樣著墨不多,卻真正箝制三白夫妻命運的是一家之主的父親和他宗法上的嫡子──芸娘的小叔。雖未明言東風惡,透過對蕭牆之內對比式速寫,我們看到:
一. 沈父能”急人之難…撫人之兒…揮金如土多為他人“但三白夫婦居家卻常需典當應急。
二. 小叔娶親缺珠花時,芸娘慨然拿出自己的嫁粧,並託詞抒解公婆的窘困。當債主上門向小叔討債時,小叔賴在芸娘身上,她忍氣吞聲,不加辯解。公公因而把三白夫妻掃地出門。
三. 在沈父明示暗示下,三白請芸娘為父親覓妾,沈父欣然受之。但當芸娘同樣為三白謀妾時,卻為了不守婦道的理由被沈父二度逐出家門。而賢慧的芸娘也終於為了操持家計,過勞而死。

  三白夫婦育有一子一女,女兒似乎承襲了母親的美德,懂得為父母分憂解勞。三白為女兒選擇婆家的考量,正點出了他對女人命運的反思──擇婿不求有才德,但求為公婆悅納。

  《浮生六記》像一塊晶瑩的琥珀,把三白的時代和他的一生凝聚、停格,讓後代得以透視封建社會的横切面。原以為其中許多無法理解、不可思議的情節只屬於百年前的舊社會,誰知近日聽友人談起兩隻雞腿的故事,才驚覺類似的封建權威仍籠照在現代台灣婦女的頭頂。

  故事中受過高等教育的現代媳婦,出身富裕、迷糊樂天,經媒人撮合嫁入醫生世家,住進透天厝。新婚第二天,打扮漂亮下樓,一位妯娌見狀提醒她趕快去換一套輕便工作服好下厨幹活。原來這是個封建保守的大家庭,所有的兒子們都在父親的醫院上班,不許分家。媳婦們個個成了家庭醫院伙食團的無酬厨工,在婆婆指揮下炊煮一日三餐。待所有人都吃飽後,才輪到媳婦們上桌吃殘羮剩菜。她發現每次加菜若有雞腿,媳婦們總吃不到,原來婆婆只買十八隻,所謂一“人”一隻,是不把媳婦算進去的。

  她先生每月領了薪水,原封不動交還給當家的婆婆,小倆口有任何花費,都像芸娘“拔簪沽酒待客”般,由她典當嫁粧支付。全民健保開辦後,另設醫院才能向政府申請更多健保資源,於是公公指派她表現良好的夫婿另立門戶以闢財源,她也終於有機會成了自己小家庭的一家之“煮”。基於補償心理,從此只要菜單上有雞腿這一項,再世為“人”的她一定犒賞自己兩隻雞腿。

  在兩隻雞腿的旁證之下,我終於讀懂了一個世紀以前的沈三白為什麼要為芸娘寫下《浮生六記》了。

2008-05-04

媽媽桑.銀座.東京


顧燕翎

  離開代代木公園,坐上地鐵,在濛濛細雨中駛向銀座。三十多年了,過去雖有機會回來,但都是跟著團體,或者匆匆路過,無暇懷舊。此番難得享有孑然一身的自由和孤獨,雖然只剩兩個小時就得啟程前往飛機場了,雖然明知早已景物全非,卻仍然想去街頭巷尾尋覓蛛絲馬跡,重溫那段生命軌道外的逍遙時光。

  那個夏天,剛唸完碩士,從加州回台北,路過東京,去大學同學家逗留兩天。同學的爸爸被公司派駐東京,媽媽像當年在台北一樣,很熱情地接待我。兩天很快過去了,楊媽媽問我,這趟回台北,有什麼特別的計劃嗎?沒有的話,何不留在這個國際大都會找個暑期短工,增加閱歷。我聽了十分心動,楊媽媽幫忙幫到底,動用她的關係,在銀座一家華人女老板開的居酒屋為我找到了一份臨時工作,帶位、點菜,領取一點零用金。這家純日式的居酒屋主要供日本人下班後休閒社交,賣些酒類飲料和尤魚乾之類的小菜,店中的工作人員全為日本人。由於那時日本經濟發展蓬勃,國際客人越來越多,需要能說英語的接待人員,於是楊媽媽介紹我去,說好為時一個月。因為時間很短,就住在媽媽桑家,睡在她女兒上舖,幫忙料理家務,做為交換。每天下午,媽媽桑先出門,我則在家裡做好晚餐再自己坐地鐵去上班,晚上一起回家。 

穿上當時流行的迷你裙制服,略為化點妝,(那時還沒戴上近視眼鏡,)懷著參加夏令營的心情展開了我的銀座夜生活。酒店位於黃金地段,媽媽桑又經營得宜,生意很好。我加入之後,日式居酒屋出乎意料地成了我的粉絲俱樂部。  
那時的日本上班族下班後不立刻回家,習慣先到酒店盤桓一陣子,喝上兩杯,再踏上歸途。大家對我十分好奇,雖然日本人一般英文表達能力不好,但幾乎每個人都設法和我閒扯兩句,即使用紙筆和手勢也好。各國的觀光客更像是他鄉遇故知,只要人在東京,每天都來打個招呼,報告當日見聞和旅遊規畫。印象最深刻的是兩位澳洲年輕人,他們結伴到日本旅行,完全不做預先的計畫,到了車站才決定上那班車和去那個地方。理由很簡單,既然是渡假,便應當全然放鬆、自由自在,只要不錯過回澳洲的班機就夠了。這樣的生活態度對於久受各種規矩束縳的我來說,真是太瀟灑、太迷人了,從此對澳洲人出奇地佩服。

  對於我帶來的興旺生意,媽媽桑很高興,下班後請我去吃韓國烤肉犒賞,卻也十分傷感,因為她自己的一對兒女都在美國學校唸完中學,正在唸大學,但從不來店裡幫忙。全家人住在她披星戴月賺錢買來的高級庭院住宅、丈夫開進口名牌轎車、兒女上美國學校,卻都以她的工作為恥,從不踏入店裡半步。

  風韻美麗的媽媽桑每天親自坐在收銀機後面,指揮全局,與客人說說笑笑,但從不喝酒,工作人員也不可以在店內喝酒,規矩森嚴。以一個外國人的身份在極端排外的日本經營一家成功的日式居酒屋,證明了老板的聰慧與幹練。媽媽桑打扮入時,每天忙進忙出,週旋於各色人等之間,敲打著收銀機,賺進大筆銀子,然而我卻隱約感覺到在燈紅酒綠之間她的孤寂。這似乎不是她想要的人生,但她的夢想是什麼呢?

  媽媽桑生於傳統禮教家庭,青少年時期正逢日本侵華,戰亂中離開了家鄉,成為熱血沸騰的愛國學生,在校園中十分活躍。隨國民政府到台灣後,已到了當時公認的適婚年齡,在朋友介紹下相親認識了在國營企業工作的丈夫,結婚生子。當丈夫被外派到日本,她也理所當然地辭去工作,舉家遷居到她曾經誓不戴天的敵國。

  生活畢竟是現實的,丈夫的收入不差,但在生活費用昂貴的東京卻仍捉襟見肘。媽媽桑決定出外找工作,憑著看電視學會的蹩腳日語,又不想影響家務,她找到了一家酒店的會計工作,而且很快看清了這個行業的賺錢竅門,當機會來臨時,決定出來自立門戶。丈夫並不支持,找出種種理由反對,最後才像施恩般地有條件妥協:可以出來創業,但前提是必須先照顧好家庭,也就是仍需像過去一樣服侍好丈夫子女,不影響家庭生活。真是最典型的片面不平等條約:家人繼續享受她的家事勞務,不分擔創業的艱辛,卻毫不汗顏地揮霍她的物質成果,還要在精神上羞辱她的工作來遮掩自己的坐享其成。我在家很少看到男主人,他表現得像一個受委屈的丈夫,藉著找自己的樂子來尋求補償。這時的我還不是女性主義者,世界性第二波婦女運動也才剛起步,但我相信,媽媽桑坐在收銀機後的落寞身影是推我走向女性主義研究的動力之一。

  可以看得出來,客人當中不乏媽媽桑的仰慕者,可是她用統領員工的嚴謹克制自己,優雅地處理人際關係,從不逾越分際。但是,她真的沒有動心過?一次我們獨處時她不經意地透露了心事,曾經有一位學繪畫的年輕調酒師,因為住處和她家路線相近,晚上常開車送她回家。帥氣又有才華的調酒師漸漸愛上了媽媽桑,趁空在吧台上畫她的速寫。一天晚上鼓足了勇氣向她展示畫作表達愛意,媽媽桑的理性算計似乎永遠超越她的浪漫情懷,(她大概早已不再做夢了,)怕發生不測,當下虛與委蛇,之後匆匆下車,第二天立刻開除了他。她相信自己做了當機立斷的明智決定,只是午夜夢回,她真的全然無憾嗎?

 
 媽媽桑顯然是父權社會裡標準的好女兒,熟知而且緊守女人的”本份”與”天職”,她不僅絕對忠於她的家庭,也忠於她的國家。當時中華民國已退出聯合國,美國總統尼克森剛訪問過大陸,發表了三個聯合公報,為建交做準備,日本的田中角榮首相則積極向中華人民共和國示好,終於於當年九月搶先完成建交。那時正值風雨欲來的七月,僑社人心惶惶,有錢人紛紛做避居他處的打算。經歷過抗戰和勦匪,媽媽桑對於”匪日”即將建交深感不安,除了孤臣孽子的傷痛外,也深怕自己的政治立場不利於以後在日本發展。正好當時日本政府鼓勵移民巴西,她也積極做準備,打算到巴西的日本人聚集地去開居酒屋,繼續從事她熟悉的行業。我離開的時候,她正打起精神,找人來整修店面,以賣個好價錢為目標。

  往事如煙,楊媽媽不久後全家移民美國,她打點好每個兒女的出路之後,癌症過世。媽媽桑去了巴西嗎?還是也移民到了美國,或是隨日本移民潮的回流又回到日本?最重要的是,她最終如何安排自己的人生?至死不逾地做個好女兒?我一直無從得知。如今銀座風華依舊,昔日身影卻早已不在了。感念兩位媽媽,銀座的一個月讓我暫時逸出人生的既定軌道,而且再也不想完全回去了。

走過彩虹橋 ,與姬望‧依娃爾相遇: 台灣 原住民 和平使者

范情

太魯閣國家公園約2,000公尺高山地區,早在十七世紀就有原住民居住。日本殖民時期,這裡發生原住民史上規模最大、最慘烈的領土保衛戰役,被視為「兇蕃」中最頑強的「太魯閣蕃」曾在這壯麗峽谷間遭日人圍剿,太魯閣族老人家說,當時立霧溪一片鮮紅。

  追尋這段歷史,族中老人也津津樂道姬望‧依娃爾 (Chiwang- Iwal, 1872.4.30~ 1946.4.19 ) 的故事,她是戰役中的「和平使者」,居中調停,為族人留下命脈;她也是「原住民信仰之母」,將基督教信仰傳入太魯閣。。
 

  太魯閣耆老Tomon- Wilan 說:「姬望對太魯閣族的貢獻是將神的話傳給太魯閣族…;另一件事,應該是和平吧!」許多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回憶:「姬望個子小小的」、「姬望講道很好聽,我很喜歡」、「她是一個聰明的老人,上了年紀還能讀羅馬字聖經」、「她是太魯閣中最勇敢的婦女」、「她是現代的人值得去學習的。」(註1)

立霧溪口,美麗的石砌小教堂

  探訪姬望的事蹟可以到1961年建堂於立霧溪口的「台灣基督教長老教會姬望紀念教會」,恰好就在遊客喜愛留影的東西橫貫公路牌樓前方,往太魯閣國家公園的台九號公路旁。

  路旁的太魯閣加油站對面三叉路口,有個「富世遺址」牌示,循牌示方向,可以望見約20公尺坡路上方一座石塊砌成並鑲嵌彩色玻璃的小教堂。

  富世遺址是考古新地標,不易尋覓,但坡路圍牆上有壁畫太魯閣族(TRUKU)及心靈圖騰「彩虹橋」,揭示這裡的精神。斜坡轉彎處循階梯拾階而上,「基督長老教會芝苑紀念教會」石牌映入眼簾。教會原名「芝苑」,是台語發音,為更貼近原住民發音,近年已改為「姬望」。花蓮特有的大石塊使教堂添增樸拙古意,站在姬望教堂門廊前,可眺望一片翠綠山嵐繚繞,教堂東鄰,可以找到為了躲避日本警察而藏身傳教的山洞。

山洞裡玩「躲貓貓」,青少年不清楚姬望是誰
  如果不是洞口有石碑「大石洞奇事簡介」及姬望的相片,草木掩蔽的山洞,外觀很難識破。山洞入口低矮,曲身進入,跨過堆疊的石頭,走下新砌的水泥階梯後,豁然開朗。高挑的頂上由兩大巨石傾斜相倚,形成天然屏障,巨石間隙縫輕洩微薄的日光,巨石屏障下的平台舖滿平滑的圓石,約可容納十來個人席地而坐,這是當年姬望躲避日警,藏身宣教的地方。

  常在這裡出沒的青少年說,這個山洞是小時候玩「躲貓貓」、「鬼抓人」的地方,但他們不清楚姬望的事情;已是大學生的牧師女兒高蕾德(Lituk-Jiru)說,裝了日光燈的山洞是他們晚間青年團契的地方,最近有人在教會探討姬望的歷史。

甚麼樣的女性能在太魯閣父系社會中發言,影響族人?她甚至在年輕時,冒犯族人禁忌,執意嫁漢人、做買賣;年老經歷婚姻失敗,像一般女人絕望、軟弱,卻突破花甲老嫗的自限及原住民的自卑,從東部花蓮到北部淡水就學,學成堅定返回部落傳教。

不一樣的女子,有夢想、有明天
  「姬望和我們族人不一樣,她是個有dream,有夢想,能看到明天的人,不像我們族人只過今天、不想明天。」研究姬望並寫成博士論文的牧師李孝誠( Kowsang- Yuyaw )說。

  太魯閣族又稱德魯固族,三、四百年前,祖先為尋找獵區,從台中、南投一帶翻山越嶺,經奇萊山北峰,到立霧溪谷、木瓜溪谷及道賽溪谷地帶,含中央山脈,也是整個太魯閣國家公園範圍。「太魯閣」Truku是平台的意思,太魯閣人自認是住在平台上「勇敢的人」,勇猛善戰,以農耕、狩獵為生,女性善織布,即使走路也邊走邊抽絲麻線,勤家務,產後第五天就出去工作或打米,常工作到下半夜。

  李孝誠說,當時太魯閣社會女性不能提出自己的想法,更不可能成為領袖或代言人。姬望能有自己的想法,甚至領袖的特質,或許和家世有關。

  由於姬望對族人的貢獻,一份以姬望母親(Iwal)系統寫成的族譜記載,姬望母親的父親從南投仁愛鄉「入贅」花蓮秀林鄉山上,姬望母親年輕時嫁給傳說是頭目的Pidu-Yupas。姬望幼承庭訓,雖然父親早逝,仍有頭目遺族敏銳、智慧、勇敢特質。父親死後,母親帶著她和弟妹遷居娘家,身為長女的姬望承擔幫助母親扶養弟妹的重擔,須像男人一般上山打獵及下田,造就她獨立自主的性格。

不愛美貌,要嫁漢郎
  姬望最早和族人不同的想法是要嫁漢人,不嫁族人,「這在當時族裡是忌諱,會被譏笑。」族人李谷貞(Yuyaw- Walis )說。(註2)
太魯閣的禁忌嚴謹,不得冒犯。依照太魯閣族律法(Gaya),少女必須黥面才能結婚,黥面也是美貌的象徵,沒有黥面的人被稱為「曠野 」(tadus) (鳥不生蛋的地方,不被祝福) ;太魯閣人也以黥面分辨敵我,沒有黥面的是非我族類。但是姬望為了避免和族人相親困擾,故意請紋面師把黥面顏色調淡。
「刺黥面的人把姬望的臉畫壞了,所以太魯閣的青年不喜歡她,漢人可憐她就娶她。」姬望妹妹的兒子莊文才(Yudaw-Galang)牧師說。但葉保進(Iyang- Taing)牧師說:「姬望在當時是很出名,她認識很多漢人,她的世界是多元的」「她想漢人比較有數字觀念」「不是說她不喜歡太魯閣族,是接觸面和刺激面影響的關係」。(註3 )姬望紀念教會的牧師吉洛‧哈簍克( Jiru Haruq)認為,姬望是受漢人通事李阿隆影響,她認為漢人比較有見識。

新城通事李阿隆,名望遍奇萊
李阿隆自清朝就擔任新城通事,負責通譯,在「生番界」傳達官廳命令與「番」情上達,因此和當地人往來密切。日本總督府檔案描述「李阿隆本宜蘭人,…年甫二十八,單身踏入生番界,終至懷柔大魯國番五社,甚至驅使之如己之手足。…,財產豐裕,富累十萬,名望遍於奇萊地方。」他靠採金及貿易致富,特別是賣荷蘭人的槍和子彈給太魯閣人,深得太魯閣人心,對外建立了個人勢力與威望,奇萊地方(由新城起到花蓮街等二街十六庄)人以不知李阿隆之名為恥。日本人曾想藉李阿隆撫順番族,但李阿隆表面歸順日本,卻與日人鬥智,排拒日人統治,也壯大太魯閣族抗日的勢力。
姬望與母親弟妹居住的外社平埔地區與李阿隆鄰近,李阿隆的妻子是太魯閣女子,與姬望熟識,常相往來。姬望想改善生活,和李阿隆一樣。十八歲時,如願嫁給在加灣做生意的漢人阿段(A-twan),婚後夫妻做生意,將族人在山上所獵的獵物或土產和漢人的東西交換,賺取佣金。後來有兩位曾經愛慕姬望的太魯閣族青年,因憤恨、忌妒姬望夫妻,趁姬望不在時,暗殺了她丈夫,並洗劫她的財物。傷心的姬望繼續做生意,再以招贅方式與第二任丈夫漢人信容(Sing-Jiyong)結婚,生意也遍及各部落。

向李阿隆學經商,是少見的聰明生意人
許多部落居民因姬望能從漢人那裡取得絲絨(當時太魯閣婦女製作原住民衣服最喜歡的原料)和日常用品,大都願意與她交易買賣。Tomon- Wilan回憶:「那時我的年紀還很小,我的媽媽常常向她買毛線,我的爸爸常常用山肉、鹿鞭及鹿茸交換鹽巴、槍或者是毛線之類的東西,媽媽說她的東西很好也便宜。」「真是少見的聰明生意人」。(註4)

山地資源和平地貨物交換,早有所聞,早期漢人移民和原住民交易,常因原住民不瞭解貨物價值,也不懂算數,以並不珍貴的物品交換鹿豹熊皮,引發衝突。山地資源也一向為外人覬覦,日人來台初期,對原住民採綏撫政策,也藉視察招撫,發現東部令人驚歎的資源如:奇萊山黑色沃土,立霧溪砂金,森林巨木及製造樟腦。

開拓的歷史,侵略的歷史
清朝時期就以「隘勇線」防範台灣「蕃人」,隘指關卡,隘勇是鎮守關卡的士兵,「隘勇線」是設有隘勇的警戒路線。對不易馴服的太魯閣原住民,日本人也在部落外圍設置「隘勇線」防範原住民出草;日人為開發資源,不斷推進隘勇線,隘路也成為入侵原住民山區之路。
開拓的歷史常是侵略的歷史,原住民以「出草」面對外人侵略,外人卻以「出草」為野蠻、未開化的象徵。原住民「出草」有一定的律法、規範,日人入侵原住民神聖的領域,「出草」是勇者表現與正當防衛。
長期以來,台灣深山是原住民的獵場,太魯閣族人認為森林是祖靈住的地方,森林中的野獸也是祖靈賜養,水是原住民的生命,有森林就有水,失去森林土地,族人將滅亡,因此太魯閣人保衛鄉土、森林,寧死不屈。

日人五年理蕃計畫,原住民悲慘命運開端
日軍自1893年即開始侵犯太魯閣族,1896年新城事件後,日人不再輕舉妄動,但採高壓手段嚴密封鎖,切斷太魯閣人交通貿易,使原住民無法取得農具、衣物特別是食鹽,但龐大的伐樟製腦利益還是造成血腥衝突,如1906年發生威里事件。吉洛牧師說:「原住民與日人對抗,太魯閣族最兇猛頑強,日本來台灣後12年,還未征服太魯閣族,就打算用焦土政策:燒山和燒部落 。」這也是1906年第五任總督佐久間左馬太上任後的改變。
佐久間左馬太以稱霸番界為志業,他先加強隘勇,鋪設地雷,並將鐵絲網通高壓電流,1910年展開大規模征服的五年理蕃計畫,陸續收服北部泰雅族等。

「太魯閣戰役」,原住民抗日最慘烈戰役
經過幾次探勘,武力理蕃計畫的最後一年1914年5月17日,佐久間發動「太魯閣討伐之役」,不僅出動警察隊,還動員軍隊,從花蓮港、南投、宜蘭各廳三方夾擊。日本動用萬人以上的兵力及先進武器大砲等,太魯閣族的兵力只有約兩三千人,寡不敵眾,幾乎滅絕。
其實日人幾年的討伐征戰,死傷也很慘重。常年在高山峻嶺、斷崖絕壁中行動的太魯閣族人,以天祥附近為據點,熟悉山形地勢,槍法又準,日人要在險峻的山崖峽谷及多變氣候中與剽悍拚死抵抗的原住民搏鬥,很吃不消。為了減少損傷,日人請當時與族人做生意,頗有聲名又認識日人的姬望調停說和。

識局勢,「和平使者」勸族人歸降
姬望知道族人無法抵擋日本人的殘酷及精良武器,願意勸服族人,姬望的族親田信德 (Yudaw- Pisaw )說:「姬望常接觸漢人,聽漢人分析局勢,她認為太魯閣族沒有必要因為日本侵略而犧牲生命。」她由五個漢人扛轎及日本兵一路保護,到各個部落,向各個頭目說服、勸降,歷經四年都無結果。某天,日軍領著姬望帶著禮物到部落前,太魯閣人咬牙切齒,準備迎戰,姬望抱著女兒阿銀(Agil)連忙跳下轎,呼喊「不要!不要!孩子們!我們族人的人數已經不多了,日本人像河水一般,像螞蟻一樣多,沒有辦法打,可憐的孩子們,不要再做無謂的犧牲,放下刀、槍和箭,這樣才能存活。」
族人最後妥協,交出武器投降,結束歷時八十天慘烈的「太魯閣戰役」,太魯閣族是最後投降的原住民族。

婚姻不順,祖靈詛咒?
姬望因協助和平談判有功,日人獎賞她兩棟兩層樓房和三公頃水田,但這段期間她的先生病逝。姬望再嫁了第三任丈夫,也是漢人,名叫林嘉興(Ka-hing)。
姬望的婚姻一直不順,有些族人認為是她觸犯禁忌的結果。她在族裡是有爭議的,除了嫁給異族,也有族人質疑她「和平使者」的身分。由於日本人死傷不下於太魯閣人,甚至傳言1914年親征的總督佐久間左馬太在立霧溪中了太魯閣人的槍,第二年就死亡,只是日本人不承認;姬望竟配合日本人,叫太魯閣人放下武器投降,自己反而獲利,這是出賣鄉土、出賣族人,不是真正保護族人。
姬望和漢人學做生意的想法也和族人格格不入。太魯閣人認為所有一切為大家共有,只有「分享」,沒有「買賣」的觀念,有人認為姬望學習買賣是剝削族人。
姬望被視為背離族人傳統,第三次婚姻失敗後,她還改變族人的信仰。

女人遭叛,也要佩帶蕃刀
得到日本政府的賞賜後,姬望已是當時原住民中少見的富人。台中來的林嘉興(Ka-hing)看上姬望的財富,隱瞞已有家室,虛情假意向姬望求婚,婚後不久即花天酒地,散盡姬望的錢財,藉故跑回台中。姬望帶著女兒到台中找他,才發現良人已有家室,傷心返回花蓮。不料林嘉興又寫信表示懺悔,並到花蓮表示已與妻子離婚,發誓、懇求原諒,姬望心軟,兩人重歸於好。但林嘉興賭嫖惡習難改,偷偷變賣地產,還將姬望的積蓄抵押還債後,逃到壽豐,和一個日本女人在一起。
當時已經五十二歲的姬望受此打擊,感到人生破滅,心中十分痛苦。她因違反族人禁忌嫁給異族,異族丈夫背叛,無法尋求族人支持,也更感羞辱。無路可退,於是配上蕃刀,要到壽豐的茶室找丈夫復仇。
「姬望帶蕃刀,可以從太魯閣規範(gaya)的角度來解釋」,吉洛牧師說。佩帶蕃刀是太魯閣男人成人的象徵,有自食其力及重新展開不同人生階段的意義。蕃刀能防身、狩獵,帶給家庭幸福,也會帶來殺身之禍,如果有人違背gaya,蕃刀能取命、懲罰。女人不帶蕃刀,除非要見證自己,姬望被逼到絕境,不復仇,無法立足太魯閣社會。

受恩典,刺青老婦北上求學
神色異常的姬望帶著蕃刀搭公車往壽豐途中,被李水車傳道師夫妻攔下勸阻。原來李阿隆告訴李水車有個蕃人女子姬望需要幫助,讓李水車找到姬望,並將她帶回家安置。
李水車幫助姬望重新做生意,也讓她認識上帝。李水車的女兒李末子回憶「姬望嬤」「在這個家庭裡享有尊嚴和尊重,…體驗溫暖,受傷的心靈得到撫慰感動」。1924年姬望受洗,1929年隨孫雅各牧師到淡水求學。
1929年第一次到東海岸的孫雅各牧師受淡水基督長老教會的馬偕博士之託,希望說服姬望到淡水讀婦女聖經學校(淡水婦學堂)。當時姬望已是五十八歲的老婦,她不願意千里迢迢到陌生的淡水,也擔心人們看見她的紋面會說她是野蠻人,不想再被羞辱。經李水車夫妻鼓勵,孫雅各保證,姬望才願意和孫雅各牧師搭日本小輪船到基隆,一個外國人陪著一個刺青的山地婦人果然招來許多奇異注視眼光。姬望終究克服障礙,學習認字,成為太魯閣族第一位受西洋教育的人。她學習表現優異,深造八個月後,受北部女宣道會派遣回鄉,開始在卡來灣傳教,再次改變全族的命運。

回鄉傳教,挑戰族人信仰
姬望向族人傳教,挑戰族人的祖靈信仰和巫師地位,族人認為她思想怪異。但姬望能觸摸到太魯閣族的心靈,突顯傳統宗教無法幫助的實際問題,如巫師治病,也啟發族人的前途及個人的生命意義。李孝誠指出,她認同族人,並從自己的經驗幫助族人。
姬望傳教也遭遇日本政府禁教壓迫。原住民地區是禁教區,二次世界大戰開始,信仰歐美基督教更是通敵行為,警察常到原住民家中搜索、焚毀聖經與宗教書且處罰信徒,田信德 (Yudaw- Pisaw )回憶:「那時日本人用牛鞭,像打狗、打蛇一樣地鞭打原住民。」
因為姬望曾經有功於日本政府,警察不敢公開迫害她,但嚴密監視她的行蹤,因此她很少外出,都是原住民跋山涉水、摸黑,走六、七個鐘頭,晚上十點到凌晨三、四點在姬望住處聽道。

日警壓迫,「原住民信仰之母」深山、石洞講道
姬望有時也到其他地方傳教,有一次從花蓮到玉里傳教,警察要捉她,她由吉洛牧師的母親Ayuq -Watan等六個女孩輪流背她,從深山抄危險的近路送到大禹火車站,把姬望藏在車廂廁所,撘夜車回花蓮。
為躲避日本警察,姬望也常在深山或大石洞裡帶信徒作禮拜,姬望教會旁的石洞就是其中一個。
姬望在日本政府禁教、壓迫教徒時期,仍不屈服,致使二次世界大戰後太魯閣全族皈信,甚至帶動台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原住民信耶穌。基督教宣教史記載,台灣原住民地區教會廣佈,這項「20世紀神蹟」的關鍵人物是姬望。

收女徒,女性宣教先鋒
台灣原住民宣教是由女性開始,吉洛牧師說:姬望的學徒助手也都是女性,包括她的養女羅梅花(Labai)及周玉葉(Como)、楊美暖(Tomon)都是宣教先鋒。李孝誠牧師也說,姬望對婦女宣教和女性神學很有啟示,打破「女性是軟弱的」傳統觀念。

姬望於1946年去世,原葬在花蓮港,1966年遷葬故鄉加灣山腳。加灣山腳的景美村墓地雜草漫生,墓碑大小錯置,墳墓之間散落坍塌的碎石塊、破酒瓶及煙蒂,姬望的墓以黑白兩色瓷磚砌成,雖然顯眼突出,碑文略歷已嚴重磨損,無法辨識。教會宣教史中,孫雅各牧師記載姬望墓地的碑文:「沒有一個人能夠像她一樣:用這樣小的機會,為這樣多的人成就這樣多的事。」這一代太魯閣人重新思考姬望的故事,向姬望學習,重建太魯閣人的命運。

向姬望的智慧學習,重建太魯閣族命運
太魯閣族與異族接觸的歷史充滿被傷害、欺騙,原本與大自然和諧相處、分享、樂天、重然諾、敬老的美麗文化,卻因投降日本後被迫遠離山谷、遷移平地被異族同化,失去自己的根。部落瓦解、生活困頓、自卑自棄是族人現在面臨的問題。
像祖先翻越黑森林尋找樂土的精神,三棧教會的李孝誠牧師和族人討論,姬望接觸、學習外來的漢人文化和基督教文化,其實不會妨礙自尊,反而在強勢文化中走出主人的姿態。要族人學習重新檢視傳統,學習在強勢文化中生存的智慧,開朗而不自棄沉淪、仇視排外。
姬望紀念教會一向是德魯固族開會討論自己命運的地方,例如:亞洲水泥廠事件及國家公園與原住民的關係。1997年他們在這裡決定以正確的發音稱呼自己Troko(德魯固),2004年1月14日太魯閣族正式成為台灣第12族,現在正積極推動自治。

族人傳唱「姬望之歌」
為了藉文字傳續文化,以田信德翻譯太魯閣新約聖經的經驗為基礎,由田信德(Yudaw- Pisaw )等太魯閣族八位牧師及耆老組成編輯小組,每天到秀林鄉公所上班,編寫字典。 這裡還有許多文化發展協會或文史工作室,像姬望的故鄉安靜的景美村巷弄裡,「花蓮縣原住民多元文化協會」的田掬芬、蔣敏真拿出國小教職的退休金,將家裡的倉庫改為課輔教室,希望以小小的力量為原住民下一代的教育盡力。
傳唱許久的太魯閣民歌「背著小米的老太婆」已被稱為姬望之歌,彷彿描述姬望揹著豐收重擔,滿心喜樂。這首歌被選入各類原住民歌曲選輯,也是太魯閣兒童合唱團參加2005年台灣合唱比賽榮獲第一名的自選曲。太魯閣族人最高的心靈價值是跨越彩虹橋,努力重建太魯閣族的這一代,期盼走過彩虹橋時,以「背著小米的老太婆」歌聲和姬望‧依娃爾相見。


注釋:
註1:摘自李孝誠《姬望於太魯閣宣教的研究》之口述使資料
註2:同註1
註3:同註1
註,4:同註1

參考資料:
1. 《日治台灣生活史明治篇》 竹中信子 時報 2007
2. 《日治台灣生活史大正篇》 竹中信子 時報 2007
3. 《日據時期東台灣地區原住民史料彙編與研究》 王學新 譯著 台灣省文獻委員會編印
4. 《姬望於太魯閣宣教的研究》 李孝誠 衛理神學研究院 2001
5. 「教史篇(下) 山地教會史」收錄於《台灣基督長老教會北部教會大觀 1872~1972 》
6. 「扭轉族群命運的女先知─台灣原住民信仰之母姬望(上)(下)」
阮若荷 宇宙光雜誌2007年6月,7月號
7. 《人間天使─李水車行愛北台灣》 李末子 宇宙光 2006
8. 《CHI-OANG Mother Of The Taiwan Tribes Church》
Margaret L. Copland 1962

2008-05-02

武崗的春天.Sars外一章.遊民.社會正義


顧燕翎

2003年全世界度過了一個不安寧的春天,當時我剛接任社會局長,報紙上陸陸續續出現了”神秘肺炎”、”怪肺炎”在廣州、河內、香港等地大規模爆發的報導,台灣由於入境管制沒做好,醫療系統也過份疏乎自大,很快受到波及。

怪病蔓延很快,亞洲之外,澳洲、歐洲、美洲相繼出現病例。由於原因不明、傳染性強、而且可能快速致死,引得人心惶惶,談虎色變。三月下旬sars這個名詞開始出現,人們才逐漸了解這是一種變異的病毒,飛沫傳染,在病人發病以後,或發病前一、二天,與病人有近距離、可能是一、二公尺內的接觸,才會被感染。

從自滿到恐慌
Sars的媒體版面愈占愈大,逐漸蓋過了所有其他的新聞,世界各地不斷傳來死亡的訊息,恍若世紀的黑死病。四月二十、二十一日兩天,衛生署在國際會議中心大張旗鼓召開了一場國際研討會,志得意滿地向國外專家說明我國疫情控制良好,不料二十三日台北市萬華區和平醫院就爆發了工作人員集體染病的消息。第二天中午和平醫院突然封院,在毫無預警之下,一千多名醫護人員、病患、家屬和穿越醫院的過客被隔離在院內。於是謠言四起,全台陷入恐慌。

台北市政府立即成立了二十四小時的緊急應變小組。社會局雖不像衛生局,站在抗煞的第一線,卻負善後之責,包括後勤支援和安慰服務,同時要在市政府、社會局、和平醫院門口以及後來發現疫情而被封樓的華昌國宅門口日夜輪班守候,提供服務。並且負責照顧非老即幼,非貧即病,屬於高危險群的獨居老人、低收入戶、遊民、幼兒、身心障碍者。所以那幾個月,我一週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時都被sars占據了。

媒體治國
繼和平醫院之後,廣州街另一頭的仁濟醫院也因為集體感染而封院,不過這次的處理方式是將病患送出去,而不是留在裡面。兩家醫院,一棟國宅,都在萬華區,地緣相近,加上傳染途徑不明,弄得風聲鶴唳,人心惶惶,不知所措之際整個社會開始尋找代罪羔羊。萬華屬於老社區,房舍老舊,居民社經地位偏低,區內的龍山寺經常有信眾布施食物,吸引遊民聚集,這些遊民居無定所,常出入和平、仁濟兩家醫院,吹冷氣、上廁所、甚至洗澡。在找不到傳染源的情況下,媒體開始把矛頭指向四處遊蕩的遊民,認定是他們在散播病毒。雖然毫無證據,仍誇張地稱他們為“不定時炸彈”,主張將他們全部“集中管理”。曾幾何時,台灣已經演變成媒體治國的局面,一位張姓電視名嘴公然在談話節目中表示,沒有立刻將遊民關起來是政府無能的表現,市府的長官於是直接下令行動,邏輯很簡單:“要犧牲三百位遊民,還是犧牲全台灣兩千三百萬人?”非常諷刺的是被指定執行命令的是保護遊民的社會局。

在面臨不可知的危機時,現代社會所標榜的理性其實是十分脆弱的,科學束手無策之際,理性也從窗口飛走了。整個社會的思考邏輯退回到三百年前,菁英份子們很快做了選擇:犧牲最弱勢、最底層的“他者”:沒有身份、沒有地位、沒有住所、甚至沒有名字的遊民。一旦找到了替罪羔羊和“元凶”,“集中統一安置遊民”立即成為媒體呼籲的重點,不論遊民和sars究竟有無關聯,社會上對遊民既有的歧視趁此機會毫無遮掩地渲洩了出來。許多人甚至期望遊民從此從他們眼前絶跡。於是有人看到自己不喜歡的、在街頭遊蕩的人就打電話到社會局,理直氣壯地要我們“抓遊民”,人人害怕的sars給了這些人掃除異己最正當的藉口。那段期間我不由得想起十六至十八世紀歐洲獵殺女巫的腥風血雨的歷史。數世紀來,人類社會的人權觀念或許有些許進步,殘害異己的手段稍微收歛,但人性卻未曾改變。

替罪羔羊
雖然有兩名遊民在這段時間發燒送醫,但並未證明是感染了sars,從頭到尾也沒有證據顯示任何遊民傳染sars給別人。就是疑似感染sars 的一兩位也只是在醫院中被傳染的受害者而已。至今想起這些事,我仍難免為公義的疲弱不振而哀傷,社會的不公義似乎比政治的不公義更乏人聞問。不過在當時,萬華的確是台北市遊民的最大集中區,我們也無法確定他們是否直接接觸過患者,於是配合市府的命令,在已有的兩處收容所之外,儘快另外找一個安置遊民的地方。那時我們已定期為遊民量體溫及供餐,於是趁此機會進行勸導,勸他們暫時住進我們的新地方,對萬華地區的遊民則採用較強力的勸導方式。好在幾位優秀的社工同仁長期做遊民工作,與他們建立了良好的信任關係,sars 期間我們還特別情商已離職的號稱“遊民教父”的運生回來工作。一方面勸遊民住進來,另一方面盡量保護他們的隱私,避免被守候在外的媒體無情地消費。

在國防部協助下,社會局會同工務局找到了位於劍南路半山腰上,週邊杳無人煙的武崗營區,營區佔地四點二公頃,已經廢棄了近八年,草樹叢生,野草及腰,牆壁剝落發霉,佈滿泥濘落葉,髒亂不堪,沒有門窗,也沒有水電,到處都是跳蚤。在環保局、工務局和衛生局的大力幫忙下,消毒、鋤草、營建, 三天之內清理、整修好,工務局還細心地規劃了花圃,完工之後,上有濃蔭大樹、四週花草點綴,遠眺台北盆地,儼然世外桃源。同仁們排班上山工作,用心規劃三餐和活動,讓遊民們自我管理,發揮他們各自的專長,一位先生負責花草,一位替大家理髮,其中有幾位後來有了固定的工作,成為社區的清潔員,但大多數還是決定一旦危機解除,要回到原來的流浪生活。萬華地區一位遊民聽說了武崗傳奇,從山下走了兩個多小時來投奔,當時成為馬市長津津樂道的話題。排班到山上工作的同仁也有因為長時間相處,花前月下,發展出武崗戀情,一時傳為佳話。一位很有才華的同仁還自拍記錄片,加上配樂,事過境遷之後,每次放映都勾起美好的回憶。端午節將近,民間團體送來粽子和零食,我們在青山上辦了一場戶外的卡拉OK歌唱大賽和舞會,遊民朋友們一曲接一曲唱個不停,或許歷盡人情世故,對於情感都有獨特的詮釋,展現了動人的歌藝。

政治正確
武崗的春天並不總是風和日麗,有時難免風狂雨驟。最嚴重的一次是開張的當夜,同仁們好不容易在國內外媒體的虎視耽耽下,(想拍政府抓遊民,遊民反抗的衝突場面,多麼適合媒體嗜血的習性!)將遊民們好言好語勸上山來,安頓進新整理好的房舍,再準備下山去進行另一波的勸進。由於生活條件較差,遊民當中罹患身心疾病的比例很高,到了晚上十點多鐘,一位患有精神病的遊民竟然在房中用暗藏的打火機燃燒衣服,幸而眾多同仁正在為晚上的任務忙進忙出,及時發現,消弭了一場可怕的災難。也幸好因為及早發生此事,上級長官不再要求我們將原有的單人舖位換成雙層,以容納更多遊民。讓不討人喜的遊民從馬路上消失或許可以立即展現施政績效,但在疫疾流行的時候將高危險群集中在狹小的空間卻是犧牲他們的作法,也是我極力抗拒的,這或許是我永遠政治不正確的表現。


那是一個遙遙無盡的春天,大家都盼望夏天的高溫可以扼制病毒,夏天的腳步卻姍姍來遲。終於有一天,無情的歲月終於帶走了所有的好壞是非和恩怨情愁。sars成為歷史後,我和社工同仁們相約夜訪華西街和西門町週遭的遊民棲息地,了解他們的生態。在龍山寺前碰到武崗同學,大家熱烈打招呼,有故友重逢的喜悅。運生等人還為遊民們辦了一份《台北平安報》,除了提供有用的資訊,也給他們發揮編採才能的機會,報上的插圖便是出自泊仔之手,他也將街頭經驗畫成四格漫畫與讀者分享。武崗精神便藉著這份薄薄的刊物存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