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像1 畫像2

遊民畫家泊仔送的畫像,在左圖中白鳥的右下方,就是他自己。

  我想我是一個認真的人,有時候到了嚴肅的地步。還記得剛入小學的第一課就是ㄅㄆㄇㄈ,老師說下週要考,可是一週過去了,我還沒全學會,急得不得了,回家就發燒了,媽媽還得幫我惡補。下星期老師竟然完全忘了考試這回事!而我至今餘悸猶存。
  最近一位好友退休,她在嚴肅這件事上比我更勝一籌,在我們為她舉行的餐會中一絲不苟地討論未來生活的意義,我勸她不必急,不妨先混一混。李豐(寫《我賺了四十年》的那位台大醫師)在電話上聽了我的轉述,大笑道:「你混得怎樣?」我說:「不錯啊!」她卻不以為然:「我聽妳聲音就知道妳還是那樣,說話太快了!」幾十年來她一直勸我慢下來。慢才能品味生活,才能靜攬人生,才能修鍊身心。
  不僅需要調整步調,我也想改變自己的寫作風格,輕鬆一點,閒適一點,更多一點生活,多一點感覺。渴望有自己的部落格,不被字數、時尚、市場、刊物風格、主編好惡綁住。大部分是為自己寫吧,也為了分享,至於未來,就交給上天了。 email: yenlinku@mail2000.com.tw
 

2008-08-12

舞緣:神祕的召喚

顧燕翎

本文發表於10月16日世界日報
  跳舞的渴望在我的血液中流動,從有記憶開始,便很難抗拒音樂的勾引,躲起來手舞足蹈一番。躲起來是因為即使是小孩也知道,我們的文化不容許人隨時隨地跳舞,好像那是瘋人才有的專利。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終於有了一次公開跳舞的機會。學校有一個同樂會,老師要在我們班上挑選一個女生在一個節目中扮演雪花,條件是手部動作要很柔軟,彷彿雪花片片飄落。

  我太想要得到這個角色了,整個星期都在想著從未謀面的白色雪花,在沒有人的地方偷偷練習。

  終於到了甄選的時刻,小朋友們圍坐成一圈,所有想跳舞的女生都可以出來繞場一週,展示自己的動作。我努力表演,聽到同學們讚嘆:好軟啊!

  然而我並沒有被選中,事後才知道,因為我的老師正是我媽,她不願被人認為偏心自己女兒,所以選了別人,雖然她的動作一點也不柔軟。

  那天放學時我一個人低著頭走回家,走到小橋邊,一位好朋友的爸爸騎著腳踏車迎面過來,叫我的名字。我忍住淚水,向他擠出一個笑容。腦中卻想著一個剛學會,似懂非懂的成語:告訴自己這大概就是“眼淚往肚子裡流”吧。(現在想起來,男生不是更被徹底剝奪了跳舞的機會嗎?)

  到了五年級的時候,學校十週年校慶,盛大慶祝,除了團體舞之外,還要訓練幾個獨舞。那時已經長大到了學會壓抑慾望,不再主動表達的年鹷了。我媽雖不是我的導師,可是老師在選小朋友時還是徵詢了她的意見。我媽居然一口回絕,她認為我是書呆子,笨手笨腳,不如妹妹適合學舞。於是妹妹成了我家的舞蹈之星,我從此變成了書呆子。

  從中學到大學,我不再跳舞,與身體疏離著,感覺自己沉重又笨拙。

  出國留學以後,因為工作和大學部學生住在一起。剛開學沒多久,和新朋友K一起去逛校園。走到舞蹈館門口,看到那些女生穿著緊身衣,在練舞劈腿,羡慕極了。K慫恿我一起去報名,我卻認為萬萬不可,除了對身體全無信心之外,也覺得年紀太大,學舞已經太遲了。我二十二歲,而那些女生才十八、九歲!

  磨蹭了一個學期,終於抵不住內心的召喚和週遭朋友的鼓勵,不再想年齡的事,和K一起報了名,開始學現代舞。穿著緊身衣、赤著腳、不斷延伸、彎曲自己的身體,或跳躍翻滾,感受無限伸展的快感。老師Mrs. Hype將金髮盤在頭頂上、穿著緊身衣的樣子美極了。她結合了瑜珈和現代舞的技巧,帶領我們追求身體的極限和自然的揮灑,也打破傳統芭蕾的僵固動作。連續三個學期,經過初級班、進階班,進入創作班之後,著重在即興的演練。K和我平日交往不多,但偶爾會在晚上做完功課後,相約去舞蹈教室跳舞,放自己喜歡的音樂,到儲藏室找些道具,便各自舞動起來,忘了時間。由於愛上現代舞的自由無拘,自此我對於固定的舞步和舞序失去興趣,久久不能接受國際標準舞,覺得太過做作,當然也不喜歡整齊劃一的芭蕾。

  有一年暑假,和同學一起去加大柏克來校區,校園風氣十分自由,人來人往,熙熙擾擾。中午時候,有人在空地演奏樂器,一大群人旁觀,其中一位女生聽著音樂便隨之起舞。雖然我自已也愛跳舞,卻從小受了端莊文化的制約,對大庭廣眾之下這樣的表現十分不以為然。
  
  忙於工作之後,跳舞變成了往事,好像當下總有更重要、更迫切的事要做。直到有一年,臨時被征召去參加在首爾舉辦的亞洲婦女大會。當時國內婦女團體內鬥激烈,新成立的一些團體,想要爭取國際代表權,將國外會場看成是島內政治鬥爭的延伸舞台,也是政治內銷的轉運站。我因為地處邊緣(新竹),離政治漩渦較遠,被認為較安全。結果還是在晚上關起門來的批鬥會中被波及。甚至因為台灣代表的高昂鬥志,整個會議都在緊張的氣氛下進行,連主辦人都在考慮以後是否續辦下去。

  會議結束的前晚,例行有一場晚宴,在旅館的宴會廳舉行。四、五百人圍著一張張大圓桌坐著,台上一字排開韓國知名的鼓樂團。咚咚的鼓聲敲得扣人心弦,充滿了生命的躍動,可是每桌的賓客卻都正襟危坐,好像還籠照在肅殺的政治氣氛中。我再也按捺不住,從坐位上站了起來,開始隨著音樂跳舞。很自然地,我的同桌也陸續站了起來,跟著一起跳。一桌接著一桌,好像事先有默契般,每一個人都站了起來,不只在原位跳,還離開座位,繞著大廳跳,跳上舞台,又跳下舞台,似乎整個會場:演奏者、各國代表、甚至牆壁、桌椅都騷動起來,享受當下全然共振的快感,努力在那一刻跟一切存在共舞。在渾然忘我的喜悅中,跳舞的已不再是單獨的個體,而是沒有界線、不分彼此的大我。
 
  第二天早餐時,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神祕的微笑和我打招呼,好像還沉醉在昨夜的幸福中。

  之後,又過了幾年,我到社會局工作,舞蹈再找上了我。不論是與老人、身心障礙者,舞蹈都成了最好的溝通工具。照顧失能老人的傳神協會善用音樂舞蹈治療,讓許多原本毫無生趣的老人恢復了活力,不但照顧自己,也學會照顧和服務他人。我每次與他們相聚,最後必以跳舞結束。收容智障者的陽明教養院也有一群愛跳舞的人,他們比較沒有受到世俗文化的約束,在任何情況下都可聞樂起舞,十分盡興。一次日本北海道的街舞冠軍團來訪,表演之中,我們的院生忍不住上台共舞,台上台下跳成一片。連穿著西裝、十分拘謹的團長也脫掉西服,上台一起跳。事後他說,此生從未做過這等事,看來他也被感染,到了忘我的境界。最後一位團員當眾脫下自己身上的舞服送給我,真是high到最高點。

  經過這些洗禮之後,我不再排斥任何舞種,什麼舞都跳。為了提倡肢障運動,有一次被安排跳輪椅舞,也就是和坐輪椅者共舞。事先花了十分鐘惡補恰恰, 結果上台,播出來的音樂居然是華爾滋,也只好隨節拍起舞,意外跳了一段輪椅華爾滋。

  離開社會局之後,我終於有一點時間,利用午休時學國際標準舞,練習非常嚴謹的身體移動和複雜的舞步,喜歡上那經過訓練後的自由。到加州看父母時,去公園和明珠老師學元極舞,緩慢平和的音樂,結和太極、氣功和舞蹈的動作,不同年齡的男男女女,一同吐納著天地之氣,翩翩起舞。碧草綠蔭襯著無垠藍天,偶爾白雲飄過,微風輕拂,此時此地跳舞是如此充滿了自然的喜悅,彷彿神祕已化身為舞蹈,與我息息相通,可以永無止境地跳下去。

一旦放下自我,回歸整體,跳舞和其他的作為已都成為永恆的一環,年齡,或其他的瑣碎顧慮,都再也不是重點了。

2008-08-02

散客經驗:山西行


顧燕翎

  我和伙伴曾經在陝西旅遊,臨時在西安參加散客團,去華山和延安,一路順暢愉快。才兩天一夜,便人各天涯,再不相見了,分手時特別離情依依。從台灣參加旅行團固然可以比較舒適,一切經過事先安排,有人帶隊,住高檔的旅館,卻缺少和在地人近距離的接觸,也少了和來自五湖四海的遊伴廝混的驚喜。


  到太原參加會議之後,我們毫不猶豫地報名前往五台山、雲崗石窟和懸空寺的散客團,全程六百多公里。早上六點從太原出發時就出了點小狀況,我們不以為意,坐上大巴士直奔五台山。從西安出遊全車只一位導遊,到了太原,車上有五、六位導遊,每人各帶幾個散客。其中一位男導遊像是眾導遊的代表兼發言人,快到五台山時,他拿起麥克風警告我們,因為時值暑假,很多家長帶孩子來拜五台山特別著名的文殊菩薩, 祈求考試順利,以致住房緊張,所以要將就一點,不要挑剔。結果我們提著行李,走過狹窄彎曲的巷弄,被帶到低矮的民標(民宿標準房)。房內連衛生紙都沒有,門口就放著一個煤球爐,整屋都是煤煙味。

  第二天一大早上了巴士後,導遊再宣布,原定由五台山前往大同(雲崗石窟所在地)的道路上有許多運煤車,每天都會嚴重堵車,所以他建議改走另一條較好的路線,經過應縣,還可順道參觀著名的千年木塔,世界上最大、最古老的木造建築。可是因為路線稍遠,所以每人需另給司機35元油錢,要我們核計核計。

  散客們互不相識,所以也無從核計,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了一會兒,導遊又說話了,為了節省時間,中午最好大夥一塊坐下用餐,由他事先連絡大同的餐館,所以每人再繳15元,也就是一共50元。幾經詢問,他才說,這50元不包括木塔的門票,門票另外需要60元,所以我們只是在停車場暫停,遠眺木塔和拍照,不能入內參觀。


  散客雖是烏合之眾,卻不是沒見過世面,此時覺得事有奚竅,議論紛紛。既然明知運煤道路不適車行,為何設計此路線,再臨時變更,豈非有意訛詐?又沒有遇到不可抗拒的天然災害,為何改變路線?車上滿滿坐了48人,每人35元,加起來超過1,500元,可以買超過250公升汽油,跑幾百公里路,再說一碗刀削麵只要3元、5元…。總之,越想問題越多,越顯得可疑。導遊見情勢不妙,採用負面表決方式,要求不願去木塔者舉手,竟有一半的人舉起手來。無法說服大家出錢,只好負氣地宣布不改變路線。

  於是一輛滿載遊客的遊覽車就駛上了運煤路,塞進了巨大黝黑的運煤車車陣,一路蝸行。眼看以此速度天黑了也到不了大同,有人提出折衷方案,司機和導遊卻是鐵了心,一概拒絕。車子停停開開,雙方像是在比賽誰的時間更經得起消耗。不過,一位鄰座乘客說,我們只是浪費時間而已,這樣不斷踩煞車 ,其實更浪費汽油。

  終於,在時間和汽油的雙重損失下,導遊讓步了,願意接受一項折衷方案,就是改變行車路線,經過應縣,但不進城去看木塔,每人僅多出15元。鄰座乘客平素溫文沉默,此時卻堅決反對,提出他的汽油價格論,他說最多只能出10元,大家的忍耐至此也接近極限,火氣越來越大,最後終於以10元成交。

  導遊開始一個一個座位收錢。一對老夫婦拒繳,他們同團的人為了減少紛爭,主動代繳了。兩位來自安徽的記者也不願付錢,還發表了一大篇議論,導遊只好算了。其他人都乖乖掏出了錢。司機於是調轉車頭,結束了一個多小時的對抗,走上一條景緻絕佳,路況良好的旅遊道路。但也因此將午餐的覓食時間壓縮到只有15分鐘,一停車,大黟紛紛奔向便利商店。

  車上的氣氛變得詭異而冷淡,導遊自此不講解、不說明,彷彿不存在。旅客們也失去了對導遊的信任,發生了任何一件事情,都各自加以解讀,出現不同版本的臆測,在車上流傳。前座的湖南先生用幽默的口吻高聲訴說他自清晨四點半起床以來,如何飢寒交迫地渡過這一天,結論是不知今天是否有機會吃到晚餐。他代為渲洩了大家的情緒,贏得響亮的掌聲,後座四位來自江南的女士也齊聲附合,發揮了希臘古劇中合唱團的功能。

  哈哈大笑中,一場激情對抗意外地產生了喜劇效果,成為難忘的回憶。

致山西旅遊局


顧燕翎

  回來之後,我寫了一封信給山西旅遊局,除了敘述五台山之行的經驗外,並表示:
 
  這本是一趟豐富的歷史、文化之旅,山西處處是古跡,人民樸實熱忱,皆令人感動,可惜在旅遊管理方面太過鬆懈,以致品質低劣,留下惡劣的印象。我們在太原時也曾去晉祠參觀,一路都有導遊來推銷自己。結果一位帶領我們參觀的女士在得知我們不喜燒香(捐功德錢)之後,竟費用照收,半路丟下我們而去。

  我相信這些導遊如此殺雞取卵,絕非第一次,而我們在太原期間參加團體旅遊時,也不是沒有遇到過負責盡心的導遊,而整體的費用較散客團低廉,食宿品質較高。所以散客部份的旅遊服務,實應大大加強管理查核,提高這部份導遊的榮譽感和責任心。

  散客們雖是烏合之眾,但不是沒有見識,而且人數很多,來自四面八方,傳播效力不可低估,應慎重處理。

出路


顧燕翎

  我在北京機場轉飛機到太原,晚上九點多鐘的飛機。登機時間到了,候機室來了一位航空公司的女士,她說因太原天氣不好,飛機停飛,將我們帶往旅館,第二天再走。


  那天晚上,我和一位大二女生共住一房,她勤習外語,準備畢業後出國留學。第二天坐巴士去機場,後座兩位乘客高聲談論如何送孩子出國讀書,去香港或是美國,如何補習才能通過各種考試。其中一位商人顯然經驗豐富,熟知美國大學的排名,他的孩子高中才畢業,正要去美國的印地安那大學,他說,早點出國,早點適應。在兩位的交談中不時插入一位年輕的媽媽,她的孩子還小,但她仍然認真地打探訊息,早做準備。

  到了太原後,遇到的教授朋友們幾乎每個人的孩子不是在美國讀書、工作,就是即將到美國。補習的風氣從北京瀰漫到全國,收費貴得嚇人。朋友說,即使是公立的中、小學,學費也是按升學率收取,名校老師的獎金遠遠多過薪資,再加上補習收入(每小時每個學生200人民幣),所以開寶馬車(BMW)、穿名牌、自費送孩子出國者,比比皆是。
 
  山西產煤,空氣中飄著煤臭味,天空永遠是铅灰色,道路也常被重大的運煤車壓得崎嶇不平。但煤老板有錢有勢,聽說用麻袋盛著現金在全國各地置房產。曾經有一位省長想要整頓煤業,反而被調走。煤老板很濶,一般人民卻很窮,物價隨著全球不斷地漲,大學畢業生月薪才一千多元,而且顯然人浮於事。導遊人數過多,便是一例。

  在小旅館和小飯店也是到處站滿了服務人員,雖然十分熱忱,卻似乎沒什麼訓練,也沒有明確的工作流程和工作方法。五台山腳下鋪路的工人成群,住在路邊堆滿工具的帳篷內,如何渡過寒夜?望著那些年輕的臉孔,那些如卷軸畫作中的臉孔,我不禁擔心,他們的明天,他們的出路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