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像1 畫像2

遊民畫家泊仔送的畫像,在左圖中白鳥的右下方,就是他自己。

  我想我是一個認真的人,有時候到了嚴肅的地步。還記得剛入小學的第一課就是ㄅㄆㄇㄈ,老師說下週要考,可是一週過去了,我還沒全學會,急得不得了,回家就發燒了,媽媽還得幫我惡補。下星期老師竟然完全忘了考試這回事!而我至今餘悸猶存。
  最近一位好友退休,她在嚴肅這件事上比我更勝一籌,在我們為她舉行的餐會中一絲不苟地討論未來生活的意義,我勸她不必急,不妨先混一混。李豐(寫《我賺了四十年》的那位台大醫師)在電話上聽了我的轉述,大笑道:「你混得怎樣?」我說:「不錯啊!」她卻不以為然:「我聽妳聲音就知道妳還是那樣,說話太快了!」幾十年來她一直勸我慢下來。慢才能品味生活,才能靜攬人生,才能修鍊身心。
  不僅需要調整步調,我也想改變自己的寫作風格,輕鬆一點,閒適一點,更多一點生活,多一點感覺。渴望有自己的部落格,不被字數、時尚、市場、刊物風格、主編好惡綁住。大部分是為自己寫吧,也為了分享,至於未來,就交給上天了。 email: yenlinku@mail2000.com.tw
 

2009-06-16

樹影四篇

本文已發表於6月15日世界副刋

顧裕光

《第一篇》

   在我很小的時候, 鄰居鄭氏夫婦認我作乾兒子。 我大概太小了, 這些情節一點也不記得。

  幾年之後, 他們由二高自力村搬到臨近岡山鎮前峰里, 住在前峰國小對面的日式住宅區。乾爹在省岡中教國文, 乾媽在岡山國小任教。乾爹的年齡接近外婆, 他出生於安徽世家, 國學基礎深厚。 乾媽是廣東人, 在北京長大, 一口爽亮的京片子。據說乾媽年輕時是個大美人, 冬天到公園滑冰會引起不小的騷動。他們的姻緣一定是很風光的。


  他們自己的兒子已經很大了, 對我格外寵愛, 喜歡接我到他們家去玩, 有時也會留我過夜。

    乾爹的日式房子相當老舊, 但與我們自力村的簡陋棚屋相比, 實在太好了。我喜歡那「踩高蹺」、挑高的地板。進門一個小玄關 , 脫了鞋上到客廳, 左手是餐廳和廚房, 右手邊隔了個紙拉門是臥室, 簡簡單單的格局。我最喜歡的是臥室的窗台, 像是個長板凳。窗子從牆上突出去, 如果裝個簾子, 這窗台很可以做我的臥房。

   我常在窗台上午睡, 窗外的棕櫚樹遮去大部分的陽光。自力村彷彿只有木麻黃, 小學裡有榕樹和竹子。乾爹門前的棕櫚對我是非常新奇的。當然在我的字彙裡還沒有「熱帶浪漫風情」這樣的說詞。

    躺在窗台上, 那穿過棕櫚葉、帶著點綠色的陽光, 不願讓我睡去。棕櫚樹掛著一串串的小果子, 像是乾媽的綠琉璃練子, 在我眼前搖著、晃著。敵不過這樣的催眠, 我還是睡去了。


《第二篇》

  讀小學的時候, 我的成績一直很好, 畢業後順利考上第一志願省岡中初中部, 之後考取「台灣第一高中」建中。但是這樣的光彩不久留, 數理化三科讓我嘗到失敗的滋味。在那些課堂裡, 我如聽天書的坐著, 完全不知道老師在說些什麼。

  高二那年我参加課後補習, 希望「勤能補拙」。相反的, 我的失望與焦慮更深。大部份參加補習的學生成績都很好, 來這裡是為了課業更上一層樓, 老師的教材也相應的艱深。

  下課後, 我身心疲憊的搭公車回家。

  站在人行道上等公車, 我靠在站牌上, 看街燈下的樹。是槐樹、還是菩提? 有什麼關係, 聯考不考這個。一夜夜, 這不知名的樹陪我站著等公車, 一點也不介意我不知道它的名字。


《第三篇》

  在芝加哥的最後七八年, 我們住在青山街。這是我一輩子第一個獨門獨院的房子, 誇張一點, 也可以叫它花園洋房。這個小小的房子是1918年蓋的, 屬荷蘭殖民式 (Dutch Colonial), 明顯的特徵是它的兩段式屋頂, 第二段 ( 下半段) 的屋頂陡峭得近於垂直, 好處是冬雪不至淤積而壓壞屋頂。但是它實在不好看, 越看越像穀倉。 1918年, 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 又有一個超級流感襲捲全球, 景氣不振, 這時候蓋的房子, 與今天的豪宅相比, 實在顯得寒傖。無論如何, 家總是家, 擁有自己的房子是「美國夢 」。

  這個小房子有兩層, 加一個全底的地下室。樓上兩個臥室加浴室。樓下是客廳、餐廳、廚房和衛生間。客廳旁一個小臥室, 我們把它改為書房, 並把它與客廳之間的牆改短為半牆, 把兩個盒子似的小房間開放出來。餐廳和廚房後面有個増建的廊檐, 我們通常在這兒用餐、看電視, 極少使用客廳或餐廳。

  但是春分和秋分時節, 太陽的角度改變 (芝加哥的高緯度對此尤為敏感), 傍晚的陽光透過向西的窗子, 把人行道旁的樹投影到客廳的牆上。這是芝加哥極普遍的行道樹, 細細碎碎的葉片像是鳳凰木, 疏疏密密的在牆上畫潑墨。

  暮色漸濃, 樹影終將沒去。我靜靜坐著, 夜一寸寸爬上牆頭。


《第四篇》


  五十二歲的我, 越發覺得自己空虛得可憎。日子一天天逝去, 歲月從手指縫中流過, 我越來越不信任自己。你怎麼能相信一個不能哭的人。不能哭, 是因為生命中已經沒有真摯的感動, 唯一擁有的是一天又一天又一天.....。

  這一天早上, 吃過早飯之後,我覺得好累,一點勁也沒有。量量體溫,高到近四十度。兩天之後, 高燒持續不退, 進了醫院急診室。醫師診斷是得了肺炎。在急診室我還逞強的對醫生說 (我大概是高燒燒昏了頭), 給我抗生素, 讓我回家自己休養。醫生說, 你得簽字負責這個決定, 而且保險公司不會付急診室費用。

  我乖乖的住進醫院。

  肺炎不是郊遊野餐。照了X光和電腦斷層掃描, 我的膀子上吊了點滴, 鼻子罩上氧氣罩, 護士每兩小時來騷擾一番: 量體溫,測血液含氧度,五顏六色的藥丸。幸運的是六樓的病房中沒有室友, 不幸的是隔壁的病人一夜號哭, 我怎麼能閉眼。清晨三四點, 我站在窗前, 看下面那空空蕩蕩的停車場。佛羅里達的十一月還是很溫暖, 外面大概是攝氏二十一 、二度。停車場裡的椰子樹間雜著昏黃的路燈, 在暖風 (想必是暖風) 裡搖曳。我從來不喜歡椰子樹, 總覺得它光禿禿的, 近乎野蠻。

  突然之間, 一種深沈的寂寞籠罩淹沒了我。不是「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那樣的風雅, 而是椰子樹般的赤裸, 無所隱藏。站在毫無美感的停車場, 站在廉價的昏黃的街燈下, 站在十一月底的佛羅里達的慵懶的風裡, 站在深夜與凌晨之間。不置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