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姊燕翎《 三十歲的老太太 》
我的童年是很快樂的, 根本不知道我們的物質生活是多麼困乏。打開外婆的針線盒, 光是那些五顏六色的鈕扣就讓我開心, 彷彿滿手捧著的是無價的珠寶。我記不真確了, 好像婆婆有一小片織物, 綴滿了盤花的珍珠米, 大概是逃難前從某ㄧ件有紀念性的服飾上匆匆剪下來的。
1937年, 婆婆帶著媽媽逃日本人的難。外公那時在電信局工作, 已隨中央政府遷往四川, 囑咐婆婆跟上。鄰居樊家央求婆婆讓他們ㄧ路同行。樊先生是個老式書生, 不知該如何應付動盪的局勢。 ㄧ生崇拜女英雄秋瑾, 婆婆當然不能拒絕。於是一個年僅三十、「解放腳」的家庭主婦, 帶著她十二歲的女兒、樊家夫婦、和他們七八個孩子, 由南京出發前往重慶。
媽媽記得, 婆婆要求樊老先生教她古文, 還拖著媽媽和與她同齡的樊家老七陪讀。這樣充滿書香的逃難, 在今天是無法想像的。
1949年, 大陸動盪, 在空軍任職的父親要隨政府到台灣。大姊還不到一歲, 媽媽央求婆婆跟她到台灣, 幫助她設立她的小家庭。那時的想法是: 對日抗戰一共八年, 現在國共內戰, 都是自己人, 大概兩三年就會過去了。誰也想不到這樣的別離是婆婆和外公的永別。
在岡山二高自力村的生活是艱苦的。媽媽那時在空軍子弟小學任教, 有了父母的雙薪, 我們的生活比鄰居好了許多, 但是照顧孩子和一日三餐的責任, 落在婆婆的肩上。
住在竹肋黃泥搭的棚屋裡, 沒有自來水, 沒有「衛生設備」, 沒有她的伴侶。婆婆有的、是四個蘿蔔頭, 幾本線裝書, 和她對生命與知識的熱切嚮往。
我不記得婆婆的流蘇或藍紗的蝴蝶貼片。我記得婆婆在家事之餘, 喜歡翻弄她的詩詞簿子, 偶爾試著創作。大概我十歲吧, 婆婆吟了一首詩, 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見證詩的創作。婆婆吟道:
一團火輪下西山
點點星光雲裡埋
明月黯然憐遊子
清風為我掃濁懷
那點點星光, 與那密密盤花的珍珠米, 閃閃爍爍的道出婆婆的心事。一個年輕浪漫、悠遊的生命, 滿心情願的讓給她的孫輩。
婆婆在六十歲歸依基督。在她九十二歲中風初期, 尚能勉強言語。她說: 順服上帝太難了。
七八十年前, 在那青春歡樂的年華, 一個漂亮的少女, 穿着鑲了珍珠米、流蘇、藍紗蝴蝶貼片的華麗衣飾, 足登三吋高跟鞋盪秋千。盪着, 盪着, 一點也不知道前面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