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像1 畫像2

遊民畫家泊仔送的畫像,在左圖中白鳥的右下方,就是他自己。

  我想我是一個認真的人,有時候到了嚴肅的地步。還記得剛入小學的第一課就是ㄅㄆㄇㄈ,老師說下週要考,可是一週過去了,我還沒全學會,急得不得了,回家就發燒了,媽媽還得幫我惡補。下星期老師竟然完全忘了考試這回事!而我至今餘悸猶存。
  最近一位好友退休,她在嚴肅這件事上比我更勝一籌,在我們為她舉行的餐會中一絲不苟地討論未來生活的意義,我勸她不必急,不妨先混一混。李豐(寫《我賺了四十年》的那位台大醫師)在電話上聽了我的轉述,大笑道:「你混得怎樣?」我說:「不錯啊!」她卻不以為然:「我聽妳聲音就知道妳還是那樣,說話太快了!」幾十年來她一直勸我慢下來。慢才能品味生活,才能靜攬人生,才能修鍊身心。
  不僅需要調整步調,我也想改變自己的寫作風格,輕鬆一點,閒適一點,更多一點生活,多一點感覺。渴望有自己的部落格,不被字數、時尚、市場、刊物風格、主編好惡綁住。大部分是為自己寫吧,也為了分享,至於未來,就交給上天了。 email: yenlinku@mail2000.com.tw
 

2011-01-04

山中過客

世界副刋 2010/12/29-30

顧裕光

誰也沒有想到,我過了四十歲之後,居然改行和朋友合夥做起生意來了,還冷門得很:瓦哈卡人文旅遊。瓦哈卡 Oaxaca 在墨西哥東南部,是三十一州裡最窮的一個,也是土著民族最多的一個。首府瓦哈卡市,位於貫穿墨西哥南北的母親山脈 Sierra Madre 山腳下,是美洲中部與馬雅文明並立的古城。

馬丁是瓦哈卡州旅遊局的局長,他對華麗耀眼的觀光宣傳沒有興趣,也不喜歡一般業者把客人當鴨子一樣趕來趕去的偷懶做法,對這兩個芝加哥來的人卻別有興味,常常請我們到局裡,探討我們人文旅遊的構想和規劃細節。有一次在會客室裡,遇見帕洛—局長的公子,他很客氣地說,從父親那兒聽到許多讚美我們的話。三十剛出頭的帕洛,不僅又高又帥,還是航空公司的機長呢。他常飛芝加哥,又和我們很談得來,接下來兩年,不時到我們辦公室來見個面,聊聊天。

帕洛說他以前也到過瓦哈卡,和一般觀光客一樣,看看幾個著名的古蹟就算來此一遊。自從馬丁當了旅遊局長,自己又新近離了婚,無家一身輕,跟著父親上山下鄉走了幾趟,對瓦哈卡有了不同的認知與感受,也贊同父親以社會服務的角度來推展觀光。他愛上一個叫華瑞斯的小山村。村名華瑞斯,紀念十九世紀傳奇人物班尼托•華瑞斯 Benito Juárez 總統。帕洛打算由華瑞斯為起點,推動瓦哈卡山野生態觀光,幫助貧窮的原鄉居民,改善生活。

再一次我和夥伴去瓦哈卡,帕洛邀我們到華瑞斯走走。第二天一早他開了一輛吉普車來旅館接我們。車子沿著東南向的河谷跑了半個鐘頭,這個河谷和山區,是幾千年來查波泰克原住民的傳統疆域。出了谷地,帕洛把車子轉北,從公路下來,經過以紡織聞名的小村陶提特蘭,開始爬山路。山路沒舖柏油,顛得很,但是三個人興致勃勃,一路討論帕洛構想中的觀光事業。帕洛籌劃在瓦哈卡和華瑞斯各設一個連絡處,客人上山,可以健行、騎馬、或租用山地自行車,午餐和來回接送包括在套裝裡,從頭到尾有雙語嚮導陪同。我們只要賣套裝,不需為任何細節操心。這主意聽來不錯。

瓦哈卡盆地海拔五千英尺,華瑞斯更在一萬尺高的山上。吉普車盤著山路緩緩而上,路旁的由加利和龍舌蘭漸漸被冷杉、松樹和刺柏取代。車子繞著山窩轉,看不到山,只能藉著這些樹的清香,隱約嗅到山的氣息。在飛揚的塵土中,我們來到了華瑞斯。村子口立著一個小小的華瑞斯銅像,右手邊是村公所,左手邊是小學,只有兩三間教室。這兩個公共建築是紅磚水泥砌的,村裡幾十戶人家,和一個小雜貨店兼飯店,都是用土磚搭建。帕洛說:華瑞斯出生地是「給喇套」Guelatao,在更深的山裡,離這裡還有一段距離。這個村子倒搶先改了名字。當初決定改名的村中長老一定沒有現代「品牌行銷」觀念,也一定想不到今天會有人在這裡討論「觀光套裝」。

帕洛把車子停在村公所,帶我們去兩哩外的暸望塔。上山的步徑雖窄,沿著平緩的山坡還算好走。山上空氣輕而冷,雲霧像風一樣,鬆一陣緊一陣地飄過來,分不出天氣是陰、是雨、是晴。轉到向陽的山坡,九月的太陽推雲而出,霑在衣上細小的水珠子,煙一般消散。山坡上有幾塊貧瘠的玉米田,玉米稈子已經枯黃,草地還是綠油油的,遠遠看到幾隻羊和一兩間農舍。當年小班尼托在給喇套山坡上給叔父放羊,看到的景觀大概和眼前相彷。從三歲到十二歲,九年的光陰,小牧羊童天天想些什麼?早逝的父母?到城裡給人幫傭的姐姐?一個不識字又不會說西班牙話、沒有一絲白人血統的查波泰克山地孤兒,能有什麼奢望?

在山坡上、下雨了他往哪兒躲?

我們似乎不必擔心下雨,九月已是雨季尾巴,而今天的天氣顯得特別好。往上走,玉米田和羊群不見了,松林更密,鳥叫聲更清脆,路也愈來愈陡,還有許多大石頭,我們得手腳並用專心往上爬。正爬得氣喘吁吁,在松樹梢裡看到了暸望塔。塔高四五十尺,頂上的台子大約七八尺見方,站在四支纖細的鋼柱上。不知是台子在山風中擺晃呢,還是雲層從身旁穿過造成的錯覺?趕快在台中央坐下來。我曾經年復一年在芝加哥辦公大樓的玻璃籠子裡看雲。那雲,嗅不到、也摸不著。「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在山頂的暸望台上,我伸出雙臂,張開手掌,雲輕悄悄地擁過來。如果說沙漏是時間的具象,雲就是光陰的腳步,清楚分明地從我的指縫間溜過。

從這裡可以看到母親山脈的山峰,馬戲團的大象一樣,一隻接一隻,啣著尾巴,由西北方向一路排過來。山腳下的陶提特蘭村落,靜靜地散佈在農田裡。細絲般的公路,屢屢被小山坡遮住。更遠的西方,瓦哈卡穩穩坐在三條河谷交會處。當年在給喇套山上,是誰告訴班尼托這個放羊的孩子,他應該下山到瓦哈卡去謀出路?空著手、從雲端裡走出來,遠遠望著瓦哈卡,可曾夢想到姐姐的主人馬薩先生會收留他、資助他上學?馬薩千金會成為華瑞斯夫人?當了瓦哈卡州長,當了墨西哥司法部長和首席法官,當了總統,班尼托•華瑞斯在夢中,可曾回到雲裡霧裡山裡的故鄉?

該是我們下山的時候了,不知村裡的小飯店有什麼好吃的。下坡路走得快些,還是因為肚子餓而加緊腳步?帕洛卻停住腳,回頭說:「我帶你們去看一個朋友。」他在山上會有什麼朋友?我們好奇地跟著他,來到一個低矮的棚屋。屋前一棵大樹,屋後一小塊菜圃,一個瘦小的老婦人正彎著腰忙著。「Señora!」帕洛大聲打招呼。老太太抬起頭來,「啊!我的小帕洛!」兩人親熱地吻頰擁抱。帕洛這麼高,得把身體彎成九十度。「Señora—夫人,這兩位是我的朋友,從美國芝加哥來的。」帕洛介紹我們給老太太,她高高興興地和我們握手。「哎呀!我的手真髒!」她說。我們才「爬」了山呢,也是兩手泥,四個人攤開手掌,哈哈大笑。

老太太名字叫期望 Esperansa,我們按習俗以名當姓,稱她期望夫人 Señora Esperansa。她乾皺的臉看起來近七十歲,照經驗來推算應該才六十出頭,鄉下窮人特別顯老。她和當地婦女一樣,穿著樸素的棉布碎花短袖連衣裙和短罩衫,頭髮裡夾著紅絲帶,編成兩根辮子,再整整齊齊地盤在後腦上。老太太一定要留吃中飯,我們跟著她進入屋內。這小房子只有門、沒有窗,屋子中央幾塊石頭搭成爐灶,旁邊一個水缸。屋裡一張桌子、幾把椅子、角落裏一張床,這就是期望的全部家當。昏暗的房間和老太太的白髮一樣,打理得乾淨利落。我們坐著,老太太跪坐在灶前燒飯,一邊和帕洛話家常。老太太有一個兒子,在墨西哥市打工,他有三個上學的孩子,一年難得回來一兩趟。帕洛常飛瓦哈卡航線,幫他當信差,帶口信給山裡的老媽媽。

難怪早先在村裡的時候只見著幾個老人、婦女和兒童,青壯男子大都遠離家鄉,出外謀生了。雖然華瑞斯總統生前致力推動種族平等、政教分離、社會改革,墨西哥的土著民族卻只有幾年基本教育,缺乏謀生技能,一直處於社會下層,無法翻身。華瑞斯的成就,反而在他們心中勾起幻想:只要能出去,就有大好前程。華瑞斯一生的努力竟是白費了?1862年,法皇拿破崙三世入侵墨西哥,設立傀儡政權,華瑞斯艱苦抗戰,曾寫信向美國林肯總統討救兵。當時美國南北內戰打得火熱,沒有餘力,況且在美國獨立革命那幾年,法國是唯一的盟邦,林肯就算能、也未必肯出面。剛好美國薛瑞登將軍在美墨邊界「誤置」了三萬支步槍,間接幫助墨軍打了勝仗。百餘年來,美墨情誼就這樣或明或暗、若即若離。但是不管美國官方政策和民間態度如何改變,成千上萬的墨西哥人不斷非法越界,到美國打工糊口。是華瑞斯向林肯求援開的先例嗎?

母親山脈裡的期望夫人,該怪罪於當年華瑞斯這個小同鄉下山,種下離鄉的種子?還是慶幸現在有了帕洛機長上山,給山窮地遠的華瑞斯帶來生態旅遊的生機和希望?

老太太湊近爐子,拿一張紙板搧風。爐子起了火,立刻一屋子都是煙,老太太被薰得眼淚直流。帕洛想起了背包裡特為帶來的眼藥膏,「她前陣子常抱怨眼睛不好。」帕洛向我們解釋。又轉頭告訴老太太,快快請鄰居幫忙,在屋外搭個棚子,把「廚房」搬出去,老太太連連點頭應諾。

中飯是一鍋馬鈴薯湯,老太太另把幾塊昨天吃剩的玉米餅在火上烤熱。這麼簡陋的房子,這麼微薄的食物...老太太敏捷地忙著,高高興興地招待這幾個不速之客。湯是現做的,都是剛從後院採來的東西。高山野生的馬鈴藷,比櫻桃稍大,比李子稍小,玲瓏可愛,表皮的顏色從鵝黃到棕紫,像是地裡生出來的珠寶。老太太把馬鈴藷一切為二,丟到沸騰的水裡,加一把迷迭香和西芹菜,少許鹽巴,略攪一攪就上桌了。忙定了,她在桌邊坐下。期望夫人—這個山裡的窮老太婆—從容地招呼客人用餐。這份悠然自在,是那裡得來的?我曾經相信玻璃籠子的辦公室裡、牆上掛著的文憑和專業執照,這幾張蓋有印鑑的紙是多少年的奔走追逐換來的。紙上用官樣文字列明學歷和資格,我曾經相信這就是「從此過著幸福生活」的簽證。紙上卻沒有一個字提到山頭掠過的雲、老太太白髮裡飄著的紅絲帶、這鍋平淡中有真味的田園湯。

夥伴告訴期望夫人,多半美國人不知當今墨西哥總統是誰,卻都知道「墨西哥的林肯」班尼托•華瑞斯。我告訴夫人,在芝加哥市中心、論壇報社對面、兩棟摩天大樓之間,有一個小公園。公園裡立著華瑞斯銅像,銅像後面狹長的花圃一年四季更換應時花卉。面前的密西根大道儘管車水馬龍,日夜不息,華瑞斯靜靜站在山一樣的高樓中間,彷彿終於回到故鄉給喇套的山坡上,愛惜地看顧他的羊群...老太太很有興味地邊吃邊聽著。

吃完飯,我們走出屋子,老太太坐在椅子裡,三個大男生蹲坐在石頭上,四個人像是吃飽飯的貓,懶洋洋地窩著。午後的雲很薄,陽光大片大片地撒下來,草裡的蟲大概睡午覺了,悄沒聲兒。在九月暖暖的太陽裡,貓和蟲怡然自悅地享受山中美好安詳的一日,現下豐盛的喜樂。連那兩個習慣用生意眼光來看待生活的人,也暫且忘掉了人文旅遊和觀光套裝這些重大議題,呆呆地瞇著眼,望著那連綿不盡的母親山脈。嶺上的雲,和地上過往的人一樣,總也留不住腳步。

老太太側轉身來,好奇地問:「你們住的地方有山吧?」我不知如何向她解釋兩萬年前冰河期,滑動的巨大冰川把美國中西部整個犁平了,只好簡單地回答:「芝加哥沒有山。」

「沒有山?」老太太不相信這個叫芝加哥的地方—這麼富裕的美國—居然沒有山。「你們沒有山?」這個住在雲端、名字叫期望的老婦人搖頭看著我們,「可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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