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集日 Market Day
Labels: 雲人的故鄉– 瓦哈卡故事
– 顧裕光 譯 2010年十二月
大衛·赫伯特·勞倫斯 (D. H. Lawrence, 1885- 1930) 是20世紀重要的文學家,作品包括小說、散文、戲劇、詩歌。最為人熟知、也最具爭議性的,是他的幾部小說:《兒子與情人》(1913),《戀愛中的女人》 (1920),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1928)。
這篇《趕集日》,是勞倫斯旅遊散文集《墨西哥的清晨》(1927)裡的一篇。
大衛·赫伯特·勞倫斯 (D. H. Lawrence, 1885- 1930) 是20世紀重要的文學家,作品包括小說、散文、戲劇、詩歌。最為人熟知、也最具爭議性的,是他的幾部小說:《兒子與情人》(1913),《戀愛中的女人》 (1920),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1928)。
這篇《趕集日》,是勞倫斯旅遊散文集《墨西哥的清晨》(1927)裡的一篇。
這是耶誕節前最後一個星期六。明年可一定有好運道,大家如此揣測。今年就要過去了。一早起風了,吹動著樹葉,朝陽從金色的雲層裡透出來,片刻間灑在中庭牆外的黃花上,灑在搖曳生姿的絣紅色的九重葛上,灑在怒放的艷紅的聖誕紅上。聖誕紅的花大而奪目,紅得不帶一絲污垢。墨西哥人叫它「聖夜」,耶誕夜花。一叢叢深紅花瓣,像是一群紅鳥抖擻羽毛,沐浴在晨風裡。用它來裝點耶誕,不用冬青漿果。耶誕節似乎該用紅花來作前導。
絲蘭樹高過屋頂,它也開花了,垂掛著手臂長的奶黃色鐘形花朵,像是一長串泡沫吹成的葡萄。蠟質的小鈴鐺一般的花朵,被風吹離枝梗,悄沒聲兒地飄落。
咖啡豆也轉紅了。玫瑰色的扶桑花在淡紅色的細嫩枝芽上隨風搖曳。
第二進庭院裡有一棵高瘦的刺槐,樹頂綻放著白色的手指狀的花朵,赤裸裸直逼藍天。這些手指一般的花,隨著樹梢在風中捲動,像是在空蕩的藍天裡畫圈圈。
早上顯得不安寧,雲層低掛,在天空磨蹭。萬物都動蕩不定,既如此,倒該像老鷹一樣出去兜幾個圈兒。
萬物都像是打一個圓心點縈迴:層雲、圍繞谷地的山脈、飛升的塵埃、龐大優美的加比朗白斑鳶、乃至於白樴樹如雪片般飄落的花瓣。連巨大聳立的管風琴仙人掌和燭台仙人掌,都像是緩緩繞著圓心盤旋、逼近。
說不準為什麼我們會採用直線式的思考,自然界可沒有一條直線。何苦奢言「正道」?遲早所有的航道都會橫轉,繞向圓心。太空是弧形的,宇宙是穹蒼裡的穹蒼,從一點到另一點的方法,是沿著必然無可避過的曲線,像是鳶鳥把巨翅末梢提升些許,彷彿是半個橢圓的弧線浮升在空中。如果我能作主,我會選擇順著弧線,繞向圓心。斬斫出來的直線,有違自然法則。
* * * * *
灰煙像幽靈般地隨著谷地,沿路而來。谷底的乾草地像細嫩皮膚般地在陽光裡閃著黃赭色的微光,橫灑過群山暗影。黯藍色半透明的煙嵐,陰鬱地由駝峰般的山頭沈下。重重皺褶的墨西哥山脈,靜默不語。
遠處瓦亞帕山村的緩坡上,叢叢樹林有如湖泊。這是星期六,像是白色斑點的漢子,隨著健步的黑驢子,從駝峰間的山徑走下,婦人騎坐在驢背籐籃之間,只見她的頭上下點動。星期六,趕集日,所以一大清早,這一群白點般的人,如同田間的沙鷗,白樴樹上綻放的火花,趕起在山谷裡起伏的黃土坡地上。
他們穿著雪白的棉布衫,用印地安人的小碎步,跟著驢子,舉膝前行。女人高坐驢背上巨大的籐籃之間,嬰兒安穩地兜在她棕赭的胸脯前。女孩兒及踝的棉布長裙,沾了塵土,跟著驢子的快步,連奔帶跑。他們或是一家大小,或是成群結隊,或是單獨一人,潮水一般,赤腳無聲走下山來,走向市鎮。鎮上教堂的圓頂突破聳立的綠樹穹空,背對著黃土山坡。
一條筆直大路,出現在山谷和市鎮之間。你不會錯過那股高聳移動的塵煙,超越所有的人,不停步地趕向鎮上。塵煙幽靈般地趕過那串不起眼的黑色的畜牲、和白斑點似的人,往鎮上飛奔。
* * * * *
山谷裡農村來的莊稼人,和從山巔來的印地安土著,帶著他們的土貨,如朝聖者一般,夾著塵沙,匆匆趕向鎮上。黑耳朵的驢子和快步的男人、婦女和男女孩童,邁著小蹄子遛步而行的驢子,兩個籐籃裝滿番茄和瓠瓜,兩個網籃裝滿氣球形狀的陶壺,兩捆乾淨利落砍下的薪材,香煙一樣紮得整整齊齊,兩個網袋的木炭。驢子騾子,一路走來,載滿的土貨顛打在細腿畜牲身側。一個小驢子空手跟在負重貨的母親身後,一個身著白衣涼鞋的男人,以印地安人輕悄快步跟上,腳步靈巧的女孩兒又跑了起來。
舉步向前,彷彿踏風疾行。牛車在步行者之間慢慢移動,堅實的車輪承載重負。緩行的牛低垂著頭,鼻尖幾乎觸地,牛頭左右搖晃,牛角擺盪像是扭動的蛇,實木枷軛像杓子般深深陷入頸項。向前,走在枯乾草地和高聳碧綠的管風琴仙人掌之間。走過岩石和白樴樹飄落的花朵,走過飛蓬般的野豆叢。漫天塵土,用比誰都快的速度沿路而來,一片混沌,再一次席捲掩沒了渺小的人影。
這些矮小的人是查波泰克族:身材短小,挺胸闊步,精力充沛地在塵土中前進。沈靜矮小,圓滾頭顱的女人赤腳奔走,繫緊繞過雙肩的藍披巾,多半有個嬰兒兜在裡面。男人的白布衫,白得讓大帽子下面的臉消失在黑影中。棉布衫下的黝暗,黑夜般的臉龐,迅捷無聲,以無限精力向市鎮前進。
許多山裡來的賽拉諾印地安人,直挺的肩膀,頭戴著過夜也沒脫下的錐形黑色小氈帽。有些從遠處來的,戴著黑帽,穿著黑色包腳涼鞋,昨天已經走了整天。明天打道回府,他們黑黝黝臉上的眼睛還會是一樣黑亮不馴。他們沒有即定目標,像天上飛鷹,沒有預設路線,閒散如雲。
* * * * *
市場是個龐大的棚蓋建築,你從鄰街走過,市集裡發出異乎尋常的的鼎沸聲浪。這嘈雜的聲音雖大,你卻或許從沒注意過。這聲音像是世上所有的幽魂,聚在市場的灰暗角落,用啾啾鬼語互話。這聲音彷彿細雨,又像是風吹蕉葉。黝黑的印地安人,熙熙攘壤,壓低了聲音,用輕悄的腳步湧進市場。查波泰克方言的獨特音調,和西班牙話、米西泰克人的側耳細語相互交錯。
這是做買賣,但更要緊的是相聚交往。古老世界的人,發明了兩個理由來自由無拘地聚集:市集與宗教。亙古以來,這兩件寶讓人和平相聚。一把薪材,一方織巾,幾個雞蛋和蕃茄,就足以讓男女老少跋山越嶺而來。你買我賣,以物易物,交流兌換。比銀貨尤為要緊的,是人際的交接。
就為此,小販樂意和你為一兩個銅鈑討價還價。棚蓋市場的中心水池邊是花市:一叢叢紅、白、粉色玫瑰,雜色的康乃馨,罌粟花,飛燕草,嫩綠鵝黃的金盞花,含苞待放的聖母百合,紫羅蘭和幾株勿忘我。沒有熱帶花,只有山裡來的野百合和淡紫紅的蘭花。
「這一把天芥花多少錢?」
「 十五個銅鈑。」
「十個銅鈑。」
「十五。」
你放下櫻桃色的天芥花,走開。婦人倒不在意,這樣短短地交手讓她卯上了勁。
「粉紅的?」
「那紅色的,您?三十個銅鈑。」
「我不要紅的。那雜色的。」
「啊!」婦人抓了一把雜色的康乃馨,仔細地放好。「瞧!要不多些?」
「不要。多少錢?」
「一樣,三十個銅鈑。」
「這麼貴?」
「小姐,一點也不貴。您看這一把就要八個銅鈑。」她指著一小把垂頭喪氣的花。「好吧,二十五個銅鈑。」
「不!二十二。」
「瞧!」她抓起那一小把花,隨手加上三四朵。「這要兩個銀洋哪,小姐。」
這是公平交易。你帶走一叢芬菲的粉紅,賣花婦多了一個人際交接,和一個純然陌生人交會。不同的口音交織,不同的意願交錯。這是生命,銅鈑只是個楔子。
* * * * *
攤子一路擺開,右手邊是葱翠的蔬菜,左手邊是麵包和甜餅。稍遠是乳酪、奶油、蛋、雞、火雞、肉類,另一頭是當地的毯子、女用披巾、裙子、襯衫、手帕。攤子底是涼鞋和皮貨。
賣披毯的小販窺見你,用烈鳥般地哨聲招呼你,「先生,先生,您瞧!」他奮力甩開一張耀眼的披毯,另一個販子吹更尖銳刺耳的口哨,吸引你去看他的披毯。披毯販子鋪開一地的毯子,點明了是狼門虎穴。你搖搖頭,趕緊脫身。
卻發現陷身在皮貨攤。
「先生,先生,您瞧!精織涼鞋,上等手工。您瞧瞧!」
這個胖皮貨販子跳起來,把一雙皮涼鞋握在胸前。涼鞋是用細條牛皮密織,最新的巴黎款式,但是對當地人而言,這是祖宗的老骨董。你把鞋子拿在手裡端詳,胖皮匠的胖太太在一旁打邊鼓,「上等手工,一點不馬虎!」
皮匠總把太太帶在身邊。
「多少錢?」
「二十塊錢。」
「二十!」你驚訝、憤慨地說。
「你出多少錢?」
你可不願回答,卻把鞋子湊近鼻子。皮匠望著太太,相對大笑。
「真嗆鼻!」你說。
「一點不嗆,先生!」兩人又笑得不可開交。
「可嗆得很!這不是美國皮貨。」
「這可是美國皮貨,您!一點不嗆,先生。一點不嗆。」他連哄帶騙,直到你不再相信自己的鼻子。
「可真嗆哪!」
「你出多少錢?」
「一毛不付,因為鞋子嗆鼻臭。」
你把鼻子湊近,再嗅一次,雖然很明顯地毫無必要。儘管你不願開價,皮匠夫婦樂得看你痛苦萬狀地嗅鞋子。
你搖搖頭,把鞋子放下。
「你願意付多少?」皮匠好興致地再問一遍。
你神情凝重地搖頭,走開。皮匠和太太對視,又不可扼止地笑起來。因為你說它嗆鼻,卻一而再地嗅這雙涼鞋。
鞋子嗆鼻,沒錯。當地人用人糞制革。當迪亞斯(Bernal Díaz)與高帝斯(Cortés)來到墨西哥,他們看到市場上一排排裝滿人糞的陶壺,皮匠仔細一一聞嗅,要挑最好的來開價。這景觀竟讓十五世紀的西班牙人臉紅。甚而如此,我的皮匠和他太太覺得這是最最令人開心的事,看我一聞再聞這雙涼鞋。萬物皆有其嗅,墨西哥涼鞋自不例外,何苦怪罪洋葱有葱臭。
* * * * *
這一大群磕頭碰腦、靜默無聲的土著,有些是整齊敏捷,大多是衣衫襤褸,從骯髒稀薄的棉布衫裡透出棕赭的膚色。半開化的山地人,戴著錐形黑色小氈帽,骨碌碌地望著人。他們群集在帽攤,左試右試,久久不能決定。油亮青黑、濃厚稠密的頭髮,鳥羽一般地覆過額頭,讓人連想到青黑髮色的佛陀,臍中生蓮。
市集從早開到晚。當地的廉價小客棧,中庭外圍是狹隘的棚舍和窄小的房間,許多遠道而來的人家,睡在這樣的棚欄般的房裡,更多的人家在市場周圍席地而臥。百多隻驢子圈在中庭裡,垂搭著耳朵,以驢子萬古以來的耐心,比其它畜牲更能了解:迂迴長路不管通往何地,都必彎向同一個中心點,今夜打尖的處所。
夜色將臨,灰土路上儘是曖暗人影,無聲地催促空載的驢子和滿載的騾子,轉身歸回鄉野。他們欣然離鎮,望向仙人掌、皺褶的山脈、和村落的樹叢。在某個村子,他們會躺在樹下、或是傍著牆腳,打發一夜,明天就到家了!
* * * * *
趕集的目的達到了。他們做了買賣,更要緊的,他們有了片時的接觸,觸及生命的向心力。他們曾是人類巨流的一部份,湧向市集,旋渦的中心。在這裡,他們感受到生命的匯聚,他們和遠地來的陌生人接肩磨腫,他們聽到陌生人的語音,他們甚至與異鄉人有所交接問答。
沒有目標,沒有目的,沒有任何一樣事物是恆久不移的,甚至於教堂的尖塔。教堂尖塔微微傾斜,尋求迴旋的弧線。土著被強有力的漩渦捲進市場。強大的外推力又把他們送回大荒。
短暫交會的火花,除此無它。火花也不存。促然的交融,是唯有的珍寶。得到了,又失去了,僅留下一線蛛絲馬跡。
沒錯,襯衫裡的手帕緊緊包著幾個銅鈑,也許還有幾個銀幣。但是它們也會消失,就像夜星在晨空裡消失,它們注定要消失。萬物注定要消失。所有的弧線消失於漩渦中,短暫地重新浮現,終又再度消失。
只有那純然無法觸摸的,才能有所引動。接觸、交流的火花,那是無法圈繫的。一去不回、千古不絕、無法拘留的、交會時綻發的光芒。
就像黃昏時分的星辰,跨在晝夜之間。就像殘照的星辰,介於太陽和月亮之間,不為任一所動。閃爍中天、向晚的星辰,只有在日夜交替時可見,卻比兩者更玄妙。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