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字的故事 A Story of Calligraphy

 顧美翎

失落的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例行展卷欣賞媽咪的書法作業，看到某一頁的後半段寫了一首烏衣巷，令我眼前一亮。在練完長篇詩賦或字帖之後，剩餘的卷尾常被媽咪加上跋語，或以古體詩寫幾句話來補白。這回看到的只有一句是劉夢得原詩，其他三句改寫成追憶與兒時玩伴在大水災後，坐在木盆裡玩水嬉遊的情景。我們都知道大爹（外公）曾經在六朝古都南京任職，工作之餘被大夫第的殷實商家奉為西席，教授子弟英文，但是從來沒有聽聞過烏衣巷也曾經是媽咪居住玩耍的地盤！透過短短的幾句詩，悠遠滄桑的歷史長河，瞬間被拉近到眼前，定格於里弄裡世事未諳、歡樂嬉戲的孩童。

通常見到佳句或佳作時，就像尋到寶，趕快先收入我的惜字筴，免得被媽咪淘汰掉。這麼好的感興詩我覺得應該留在媽咪身邊讓她自己多欣賞一下，那裡想到因這一念之仁，下回再「查作業」時，很懊惱的發現這張字已經失去蹤影。兩人都記不齊全詩句，媽咪安撫我說會設法再補寫一首，至今，仍然翹首以待。

郎騎租馬來

白髮思家萬里回，小軒臨水為花開

故應賸作詩千首，知是郎君得得來

抗日戰爭時期，國計雖然艱困，國民政府多方研議後確立了「戰時須作平時看」的前瞻性教育方針，在大後方設立了各級臨時學校，提供公費收容流亡學生住讀，為抗日、建國儲備人才，也緩解淪陷區家鄉父老對子弟流徙在外的憂心。父母親就是在重慶南岸區國立江蘇省旅川聯合中學相識的。大部分的同學都是少小離家，孤身逃難在外，媽咪算是少數的幸運兒，一家三口隨著外公的工作單位逐步西撤，終於在重慶北岸歇台子石橋新村宿舍安頓下來，平日和同學一起住校、一起吃大鍋飯、一起逃警報，週末假日時有家可回。

爸媽年近九旬時，某日馮大哥夫婦來拜訪，老爸一時興起開始講古，談到流亡學生的生活，述說趁著假日第一次去媽咪家登門拜訪的情景。學校在長江、嘉陵江交流處之南，先從野貓溪碼頭乘輪渡過江到朝天門碼頭上岸，然後換搭公車去兩路口，山城地勢崎嶇難行，城郊可租馬代步，騎到山腰上的歇台子員工宿舍，下了馬拍拍馬屁股，馬兒認得回頭路就自己走回租馬站了。馮大哥反應快，望了一眼牆上媽咪寫的東坡和楊公濟梅花詩說道：真的是白馬王子得得來了！一時之間滿室哄然！幾十年來第一次聽老爸說起「識途老馬」這一段故事！問媽咪怎麼從來沒有講給我們聽？她一副很無辜的樣子，說我也不知道，我待在家裡，根本沒有看到馬，不知道他怎麼找來的，我自己都是過江後轉兩趟公車回家，只記得在學校他老是跟在我後面兜轉。

從朱子格言到板橋道情

另外一次例行翻閱欣賞作品，發現媽咪署名時加上了「補拙齋」，這個堂號充分反映了她勤奮努力的精神。退休早期曾經和友伴們一起參加過台北的社區書法班，更勤跑圖書館查閱相關書籍、作札記，打下一點根基。來美西定居後靠著自己的定力和恆心持續練字，每試新帖必先讀帖、斷句、讀懂文意.. 充分準備後才下筆試寫，一絲不苟。我曾把媽咪的習作拿去請書法老師指點，阮德臣老師得知她耄耋之年仍勤練不綴，特書松雪道人跋定武蘭亭句相贈，書法大家的墨寶，給了老太太很大的鼓勵。二姐的孫輩來訪，最喜歡擠進習字人的書房，圍著媽咪學習書法，從摺紙、研墨、執筆學起，後輩的熱愛也成了媽咪持續不停筆的助力。

早期媽咪跟隨唐濤老師習字時，曾寫過一些勵志格言以及詩詞，我蒐集裝框後讓家人各自挑選，弟弟避開格言選了舒心的小品，說是從小聽多了大道理的教訓，不想再掛在牆上！我們都是在媽咪的高標準嚴格要求下成長的，自嘆不如她勤奮自律。後來弟弟要求媽媽寫一份板橋道情冊頁，老太太也欣然應其所請寫就！

歷年從「敬字亭 」前搶救下來的作品累積了不少，經過挑選組合，手工裝幀成冊頁後送還給媽咪欣賞，看著溫潤清麗的褚體小楷、勁挺的松風閤，她常不可置信的驚呼：這是我寫的嗎？我現在眼力不好，越寫越差了。最好的寬慰法就是告訴她，孫過庭所說人書俱老的這個「老」字，是一個正面的讚嘆詞，跟板橋筆下的老漁翁、老書生一樣，老得淡定而從容、樸拙。

隨緣度歲華

媽咪最近常覺心神不定，找出松雪道人的行書心經來寫，說是朋友曾經告訴她寫經可以幫助安定心神，多年前以工筆小楷寫了一份送給她。我想讓人心定的不只是智慧的話語，凝斂的筆鋒，還應該加上老友的那份心意吧。

友人向媽咪求字，選了幾句她喜愛的新約經句，老媽一看同一字重覆出現了六、七回，要求更換句子，說是難度太高不敢下筆，因為同一字在書法作品中不作興一成不變的重覆。換了另外的經句後，試寫了幾種字句排列方式，挑了最滿意的的一張行書送出。惜字的我覺得次選那一張也很有韻味，棄之可惜，詢問剛行堅振禮的弟弟要不要收藏，他一看就很喜歡，馬上拿去店裡裝框掛在玄關處。

作為首選的那一張反而命運多舛，友人慎重的託朋友把作品帶回國內裝裱，結果受託人把裱好的鏡片捲成小圓筒狀放入行李箱交運，交到她手上時已經被壓扁，展開後有很多很深的摺痕，蒸熏、重壓都無法消除...

曾經仿充和老人的一句詩替媽咪刻了一方閑章：隨緣度歲華。作品既成，流轉世間，緣起、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