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有關權力的討論,當時曾引起教授們很大的迴響
1995/04/20 中國時報 時論廣場
顧燕翎
三年前,教授們因為厭惡政治勢力介入校園和教育部由上而下的統治,在「教授治校」口號的鼓動下,熱烈爭取校內人事權和主導校務發展,結果不少和國立大學經由同仁集體運作產生了校長、院長和系所主管;教育部也不斷將權力下放給學校,例如由各校自行審核教授升等,而不再由教育部把關;經費運用各校將更具自主性等等。然而無論人事安排或經費分配,因為涉及個人的、集體的權利和利益,無論人們察覺與否、意願如何,本身便是一高度政治化(廣義的)的事件,當角力的場域由教育部轉移至校園以後,我們固然阻擋了某種黨政勢力獨據校園,卻被迫更直接面對校園之內的權力運作,並且因為權力重心下移,個人厲害交纒,我們更難置身於校園政治之外。
擁抱校園民主三年之後,我們逐漸警覺到懷中之物非但不是夢中情人,反而更類似龐然怪物。因為校園民主到了我們手中已被化約成了不記名的投票和各式各樣的委員會,而民主的其他必要條件,如慎思明辨的態度、負責守法的決心、對基本人權的尊重,以及組織在過程中提供暢通的溝通管道、無阻的發言空間和制衡的權力關係,卻付之闕如。有名無實的民主使得我們的投票變得和大社會中的投票極為神似,所有的劣習陋規,包括搓湯圓、換票、騙票和賄賂選票等等都照單全收。我們的委員會有如無頭無臉的巨獸,擁有龐大的決定權,例如投票決定一個教授是否可以繼續拿到聘書,卻沒有一個人必須為此決定負責任。委員們通常很忙,卻又自以為通識博學,以致往往草率發言,匆促表決,做出自己也記不得,卻可能影響深遠的決定。
此外,正式溝通管道不足,加上人們所能用於關心公共事務的時間和精力有限,在關鍵時刻耳語傳言(包括匿名信)大行其道
。傳言具有高度可塑性,並受校園中既有的權力結構和人際網絡操縱,因此具有強化特定成見的功能。另外一個易被操弄的因素是時程,例如遴選校長時,投票者未有相同機會了解所有候選人,因為時間不足;某些行政和評審作業未循正常管道,也是因為時間不足。至於為何不足,是否真的不足。頗堪玩味。不幸教授們雖曾義憤填膺地反對官方有形力量介入校園,大部分人受到無形的傳言和時程左右時,卻渾然不覺,任其擺布。
設法將決策過程更為制度化固然可能防堵一些流弊,然後任何制度都需要有人來執行和維護,這一切不但耗時費神,而且當決策單位變小,校園或系所中充滿了權力和利害關係時,很難要求個人超脫切身的考量,保持宏觀的視野。即使一、二人如此,其他人也未必肯接受。更普遍的狀況是少數人為求自保,而急於表態,多數人則因事不關己而漠不關心,以致人際權力關係凌駕於對事的討論,人與事不分的結果,雖然名為校園民主,實際上是少數有心人在操縱多數其他人的一個過程。
如同其他人類團體一樣,大學內亦難免存有不均衡的權力結構。在有效的制衡建立之前,若僅草率地將民主簡化為多數決,只有增強強勢者的壟斷,不僅人少勢弱的單位受到擠壓,也會促使個人趨炎附勢,不敢暢所欲言。因此弱勢的單位和個人若不願屈從,唯有寄望於立場較超然的仲裁機構,諸如獨立於教育行政體系的中央申評會,主持公道。不幸的是,這樣的團體不僅絕無僅有,且不具實質的、法律的功能。
校園民主絕非等同於祕密投票,更應兼顧權力和資源的有效運用和公平分配。民主化的結果既然使我們與校園政治更為糾纏難分,我們似乎已被迫在以下二者間作一抉擇:聽任權力集中、腐化,而個人終於成為受害者;或者不斷付出時間、心力,參與和監督民主的實踐。事實似乎是:多數人在成為受害者之前寧願選擇前者,而坐視「教授治校」演變成雄踞校園、揮之不去的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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