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道上 讀後 (中文)

顧燕翎2014/5/2

　　C是我先生的高中好友，大學畢業後隨著留學潮到美國，留了下來，成家立業，在太空總署任職，是一位優秀的科學家。數十年來我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直到幾年前，才在他和妻子返鄉時見到面。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面，我正等候做肺部穿刺檢查，他們來家裡探望，說了些鼓勵的話。

　　網路興起後，許多同班同學都組成了群組，在虛擬空間重新擦出火花，他們那班也不例外，陸陸續續聽到先生提起散居世界各地同學的近況，功課最好的遁入了空門，風流倜儻的退休後四處傳教，也有人成了企業家、醫生。世事難料，我的肺癌疑雲在穿刺之前居然奇蹟式地消散了；先生的電腦網址卻因為管理單位異動，失去了不少連絡人，將近兩年不再聽他談起高中同學。生命中失去了一些活動，又被另一些填滿，依舊忙碌不停運轉下去。

　　一天，他回到家裡，不可置信地說，他又和同學連絡上了，只是為什麼大家在提到C時，都會加上一個＂前＂字？他花了點時間打聽，終於被迫接受C已因肺癌過世的事實。這個沉默的、不顯症狀的癌症被發現時已到了末期，很快奪去了C的生命。

　　Ｃ卻並未從此自我們心中消失，他的離去反而開啟了一扇門，讓我點點滴滴認識他。他不只熱愛科學，也喜讀歷史，刻意搜集古籍，全是從前西方人研究中國的著作，他認為這樣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了解中國；還有一個特殊的嗜好，就是到世界各地去搜集石頭…。不久前，先生轉來一份結構完整、頗具份量的小說創作赤道上，是C去世後，他的妻子、姐姐和朋友花了兩年時間整理、編輯遺稿完成的，在出版前要大家給些意見。這部小說的靈感得自於另一位同學，他父親在二次大戰期間曾被日本殖民政府徵調到南洋去做軍醫。　

　　這些理工出身的老男生們於是開始認真鑽研一種他們並不熟悉的文類，但此書除了故事以外，還富含歷史典故與人生哲學，大部分人似乎都半途而廢了，Ｋ卻好好發揮了他的分析能力：

故事是以陳醫生在二次大戰中服役的經歷為出發點，配合了中國古老的四個神獸的傳說，描述了一段在南洋小島上發生的戰爭故事。頗具創意和別䦕生面的聯想。

書中的四個主角就是：陳醫生，小島上尉，山田勤務兵，以及女服務生美津子。他們就像是傳說中的四個神獸（青龍，白虎，玄武，朱雀），在人間互相追逐。這幾個主角，因為戰爭的關係，不期然的在南洋的小島上相遇。在前途茫茫的情形，只好聽天由命，互相幫助，以求生存。這種情形，令人想起了莊子所說的"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噓以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這本書的前㡬章讀起來比較沈悶，正好表現了這種無可奈何的心情。

但是由於個性的衝突，受到壓迫的人終於起來反抗了。這導致於山田為求生而叛逃，醫生為維護部下而不顧自身安危，幾乎喪生。而女服務生為了保護醫生而反抗上級。這一部份說明了人之不同於魚獸，在於人的靈性和人的尊嚴，維護人的尊嚴有時甚至比生命更重要。我想Ｃ在此把"為了人性尊嚴"這個主題表達的很清楚。
….

天堂島是最有意思的一章。表現出刼後餘生，柳暗花明的一個境界。嘉林在這裏創造了一個戰後的理想世界。雖然如曇花一現，也是令人嚮往。讀起來有點像讀陶淵明的桃花源記的感覺。不是說有人在戰爭完後還躱在南洋群島中的深山裏面，過著"不知有漢，遑論魏晉"的隱居生活嗎？ 我覺得這是最富創意的部份。

在幾個主角中，對女主角美津子的描寫最為傳神。從她由逆來順受的弱者女人，被迫入火坑，到為了維護尊嚴而向上級抗議，而到開始覺醒，敢於主動表達自己的感情，充分表現了一個浴火鳳凰重生的成長的過程。她在所有主角當中是最柔弱的，但是卻能得到男仕們的愛謢和尊敬。發揮了柔弱勝剛強的道理。

我覺得對故事的結尾稍有疑問。美津子擁有謢理的知識，又不是真心想尋短見，怎麼會一下子不小心就誤食過量的篦麻而結束她和腹中胎兒的生命？也許是Ｃ想要達到戲劇性的效果。但是和全書所標榜的"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信念並不一致。雖然陳醫生以傳家之寶的玉珮送與女主角，卻為時已晚，只能夠求得自已的安心而己…。

　　Ｃ很會說故事，美津子的遭遇扣人心弦。她生長於南台灣，曾受過護理訓練，日本軍隊在台灣召募護士時，繼母收了錢、簽了約，卻被送到南洋，成為慰安婦。她和陳乘坐同一艘軍艦南下，驚鴻一瞥，彼此留下印象。她到了小島，曾絕食抗議，不肯做慰安婦，一度被小島上尉收留，而在暗夜的海邊與陳擦身而過。後來，陳為了保護助理山田受到上尉嚴懲，生命垂危，美津子被派來看護他，因為他是島上唯一的醫生，不可或缺。

　　當時已接近太平洋戰爭尾聲，日軍優勢盡失，美軍在麥克阿塞率領下進行跳島戰術，步步進逼，戰情緊張；陳個人也在生死存亡之間掙扎。兩人日夜相伴，相濡以沫，終於力克死神，陳恢復了健康。當時熱帶流行病肆虐，醫藥補給中斷，而陳的助手山田已被迫逃亡，兩人乃以採集草藥之需，合力爭取美津子留下成為醫師助手，他們的戀情發展得自然而穩固，只是陳在台灣已有妻室，這一點Ｃ在故事一開始即已交待。

　　Ｃ的親友多半都是留學美國、事業有成的精英，他們憑藉自己的才智和努力，在人地生疏的外國闖天下，展現了堅強的拚搏力，對於這樣入情入理的婚外情都抱持同情的態度，而美津子從天真到成熟勇敢，最後以刀抵胸，堅拒被日本少校帶回樂園，重拾慰安舊業，更能贏得掌聲。只是他們對於最後美津子服食篦麻身亡的結局極難認同。除了以戲劇張力來解釋外，也有人為她設想出路，讓已懷有身孕的美津子和向她表達愛意的小島一起回到戰後的日本，不也是一合理之發展？總之，放棄青春年華的生命實在令人難以接受，習於理性思考的人不禁要問，＂這樣的結局合乎邏輯嗎？＂

　　置於故事的時空之下，美津子無論多麼聰明、勤奮、勇敢，身為女人，她愛錯了人，便註定是一場悲劇，何況她又懷了他的孩子。更不幸的是，她的身世如同一場接一場騙局。以為遠赴海外做護士，卻是被賣為娼；即便浴火重生，以勤學藥理和拯救病患贏得了尊重，也得到了愛情，這天堂般的處境卻終歸鏡花水月。Ｋ所讚賞的桃花源不過是過渡的權力真空期的假象，日軍撤了，盟軍尚未接管，陳暫時成了空蕩軍營的最高領導者，美津子也獲得自由之身，脫下了破舊的男性軍服，穿上洋裝，和陳沙灘漫步、海中戲水，主動示愛。只是這神仙眷侶的日子時時飄著烏雲，陳沉浸於兩人世界的濃情蜜意，卻又魂牽夢繫於遠方的家園，一心一意想要早日歸鄉、重整事業。身為婦產科醫生，竟然沒有發現美津子懷孕了，對於她提出在島上多留些時日的祈求，也一再斷然拒絕。

　　這時消失已久的山田尋了回來，意外發現戰爭已結束，他也不再是逃兵。山田是作者安排的一個對比，他來自台灣的部落，沒有像陳那樣受過高等教育，卻也因此在理念上沒有那麼多框架，更為通達人情事理。他求生本能和適應力都極強，甚至還有通靈能力，上山下海，來去自由。逃出軍營後在當地村落住了下來，成了家，即將成為父親，美津子懷孕的事只有他發現了。山田和露露簡單快樂的生活更映照出美津子的失落。 

   
       故事到後來有了戲劇性的轉折，陳無法承諾美津子未來，而美津子也基於自尊，始終未說出懷孕之事。小島無意中聽到美津子和山田談到懷孕的煩惱，乃鼓足勇氣表達愛意，願娶她回日本，美津子自是不從。此時小島已是又老又殘，且患有精神分裂，時好時壞。山田看美津神情淒涼，以為受了欺負，新愁舊恨，與小島大打出手，後者不敵，狂亂衝進太平洋一去不回。即使作者不安排小島的意外死亡，非常理性地尋求解套，讓美津子跟他回到戰後百業俱廢的日本，以小島的病弱、美津的慰安婦烙印，生活也難免充滿屈辱。因此，不論跟那個男人，不論到日本或台灣，美津都很難繼續保有她以生命換得的尊嚴。

　　人生起伏，即使不幸如魚擱淺，不得不相濡以沫，莊子眼裡的英雄仍心懷江湖的壯濶，＂相忘於江湖＂是多麼豪氣干雲的想像。然而不是所有的魚都回得去的，江湖並不為所有的魚存在。對於美津這樣階層的女人，或者對於七十年前大部分的台灣女人而言，她們沒有浩瀚的江湖可歸，她們只能跟上一個男人，回歸這個男人的家庭。美津的愛情自開始便沒有未來，她的快樂來自於短暫虛幻的相噓相濡，她對未來沒有選擇權。

　　悠遊於江湖或一心歸向江湖的大魚怎會看到涸泉中小魚的困頓？然而Ｃ卻看見了，並且為她們留下了美麗淒滄的身影，這是Ｃ的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