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在這裡！So you're here too

顧燕翎

張愛玲曾經如此寫到愛：「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

　　「十年修得同船渡」，即便沒有愛情，相逢，這萬千中的機遇，亦足以珍惜。只是，相逢、相識、甚至相知之後，總以為還有時間、還有機會，也往往因為還有別的牽掛，即使居住在同一個城市，也因一再磋跎，便再也無緣重逢了。因此，特別感激那些努力維繫情誼的老友，也感謝那冥冥中牽引的力量，讓許多重逢在意料之外發生，激發新的感動。

        這是一個新朋舊友相聚的愉快夜晚，主人們分別來自新加坡和台灣本地，長久獻身社會公益，特別是老人照顧事業。

主人之一L年紀雖輕，在這個領域努力已經很久了，他一直想擴大影響力，造福更多人，但有感於自己創意有限，於是極力「追求」著名的廣告才子F，希望爭取他加入。只是再怎麼設法，F都遠在天邊，連電話都接不上。

因為社區照顧事業的合作關係，L每年都要到新加坡幾次。不久前，L在飛往新加坡的班機上竟然看到了他夢寐以求的才子就坐在自己旁邊，高興地自我介紹，想藉此搭上線。才子卻以為遇到了詐騙集團，眼前這位高大、俊帥、時尚的年輕男子自稱從事老人居家服務，也未免太不善偽裝了，於是閉目假眛，拒之於千里之外。沒料到，過了幾天，L辦完了事，準備回台時，因事擔擱了一天，登上飛機，又看到了F和他美麗的妻子，妻子睡了，F獨自看著機上電視。L捨不得放棄這難得的重逢良機，再鼓起勇氣，上前搭訕。才子被他的誠意打動，答應去L主持的傳神居家顧協會看看。

他如約到了協會，看到、聽到了許多動人的故事，其中最深刻難忘的是八九高齡的康伯伯，康伯伯雙眼幾近全盲，但仍參與協會的服務工作，並多次隨著傳神的老人團騎上腳踏車環島、去年更從上海騎到北京，他看不見前面的道路，完全仰賴騎在後面的妻子指揮方向，妻子的年紀也不小了，卻為了丈夫踏上征程。在傳神日間照顧中心，康伯伯有一位一百零二歲的老友，兩人經常說說笑笑。一次，老友說起六十多年前內戰中乘坐輪船來台灣、船身傾斜的驚險往事，康伯伯才發現兩人搭乘逃命的竟是同一條船，曾經同生共死，當年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互不認識，怎料今日竟然重逢，成為朋友！生命一椿又一椿的驚奇勝過了想像，也感動了才子，他告訴L，願意為老人工作盡一份力。

　　所以今晚的聚會才子是新朋友，他不但帶來了妻子，還有他的工作伙伴，以及一位過去的同事，可以協助推廣創意的公關公司的總經理，這位總經理很低調，雖然來自號稱全國最大的公關公司，卻沉默而謙虛。

　　因為理念相近，大家相談甚歡，甚至離開座位，四處走動。總經理突然拿著酒杯走過來，問我是否記得她？她曾經到過我在社會局的辦公室。

　　對於奧美公關，我一直心存感激。當年我們準備停發問題叢生的老人搭乘公車的回數卡，改為發行貼有照片的記名悠遊卡，便預期極大的反彈，因為政府任何政策的改變，即便是提供更多、更好的服務，也都可能踩到了少數既得利益者的紅線，遭受反對。受益的大多數往往沉默不語，損失少許利益的少數卻可能聲勢驚人，佔領媒體。為了減少阻力，我們想請公關公司協助，當時就與奧美的兩位同仁接觸過。不幸我們發現，行銷理念的費用很高，負擔不起，而且時程緊迫，公家機關所有花費都要一年多以前就編好預算，緩不濟急，於是決定自己來做。兩位專家受到感動，指點了方向，我們摸石子過河，總算有驚無險過關了，受到少數議員以總預算杯葛。我不會忘記那個歲末寒冬，半夜倒數計時已過，一０一大樓的煙火也熄滅了，我由市府祕書長陪著，到議員辦公室低聲下氣求他高抬貴手，放社會局預算一馬，因為只要有一位議員不同意，預算就無法過關，這樣的不對等權力關係，扼殺了多少創意，冰凍了多少公務員的熱血！事隔多年，我已離開公職，與奧美也失去了連絡，沒想到居然在這樣的場合重逢，噢，你也在這裡！

　　我在社會局工作期間，結交了許多民間團體的好友。他們來自五湖四海，卻有一個共同的特色，就是只要是對的事情，不論有無資源、有無風險，都全力以赴，最後也總能得到各種助力，如願完成。在過程中，放下自我，相信眾人的善念和上天的指引，終會得到完滿的結局。就是這些存在社會各個角落的善意善行，超越了浮嚣的媒體、動盪的政局默默滙聚、集結，發揮了安定的力量，也讓我看到了社會改造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