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燕翎
我可以在卅秒內改變一個團隊,只要告訴團隊從今天開始的新遊戲規則,若下屬不能改變,那就找能改變的人來做事,不要跟柯文哲比意志力。
柯文哲
我比柯文哲早幾屆進入台北市政府,只不過我不是市長,而是一個單位的首長,柯P的改變成真是未來式,而我的則是完成式。
我的前半生,幾乎都待在校園裡,從事婦運,偏向於觀念的探討、理論的研究。直到婦女新知基金會發生家變,內部衝突越演越烈,不可收拾,我臨危受命,接任董事長,處理紛爭。組織治理和人性奧祕引發了我對管理理論和實務的興趣。接下來進入台北市政府,成為政務官,從公務人員訓練中心(處)到社會局,面對不同層次的治理和更為複雜的行政事務。
我孑然一身轉換跑道,沒有班底,沒有背景,面對陌生的業務,戰戰競競;但也因為沒有包袱、不受困於舊有思考模式,可以用全新的觀點來看複雜的老問題。我發現,若放下私念,用心了解業務,以公共利益為考量,做決策可以簡單很多。大家都說,我很幸運,第一站是小單位,業務單純。但小衙門卻有人員老大的沉疴,上任第一週,就碰上廚工在廚房打架得不可開交。可別小看工友,他們可比我資深太多,背後的人際關係錯綜複雜,職位雖低,影響力可能大過小主管,一個也得罪不起。大家對我這樣的菜鳥公務員多少抱著看笑話的心情,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官場沉浮,他們全看在眼裡。
打破慣性
根據牛頓定律,任何物體都有慣性,若沒有外力,靜者恆靜,動者恆動,人亦是如此,安於慣性,抗拒改變。改變現狀一定會面臨困阻,女性主義和官僚體制天生衝突,要如何去創造改變呢?
凡事起頭難,觀念的鴻溝、僵化的制度、固著的行為,從何下手?舉例而言,政府的預算年年緊縮,但花錢的方式卻一成不變,所有設備都訂有汰換年限,年限到了就依照原樣買新的,從不考慮是否必要,以免預算執行不力,受到懲處。政府的預算必須通過議會審查才能動用,議員質詢時口口聲聲要求零基預算(從頭檢討),但到了審查預算時,卻總是按照往例通過例行的預算,或者來個全面打折,唯獨碰到新預算時一定緊盯不放,他們完全忘了浪費打折後仍然是浪費。監察機關沒有成本觀念,卻用心抓錯,挑些容易量化的小事吹毛求疵,也毫無誘因調查怠惰和浪費,因此制度性養成
“多做多錯,不做不錯”的心態。走馬上任後,我仰望著衙門的銅牆鐵壁,一籌莫展。主管會議上,冗長重覆的討論後,同仁不耐地說:"這就是規定啊!"要不就雙手一攤,嘆口氣:"莫可能啊!"沒想到我居然不死心,打破沙鍋問到底:"誰的規定?"有時候答案居然是“上一位主任”,於是我看到一線曙光,心中暗喜!上一任可以訂,不就意味著這一任可以改嗎?
改變從視覺開始
但是如何讓大家相信改變是可能的?我決定先讓他們看得到。找來找去,終找到了突破點。我們辦首長班,要求過夜,大家卻抱怨連連,說像是住在醫院。這事啟發了靈感,就從宿舍開始!我去其他單位參觀,發現公家宿舍長得都差不多,單薄的米色窗簾遮不住陽光、也擋不住路燈;深灰色磨石子地、白床單、白牆、白日光燈,慘白無色,難怪像醫院。政府和民間業者在長期互動中,早已累積了刻板印象,形成了超低的“政府標準”。我曾經收到一份現代感的桌曆,眼睛一亮,大費週章找到了設計師,請他設計中心的刋物,他拿出來的封面樣張居然是機關照片,與桌曆天差地別。另一次我親自挑選宿舍床單,廠商拿來老舊發黃的樣本。他們的回答竟然都是:這是給公家機關的啊!
我下定決心要由外到內改變公家機關。固然預算有限,可是憑藉創意仍可營造不同的氣氛,或許這就是一個改變的契機:從視覺經驗上創造全新的感受,證明改變是可能的,是值得追求的。
臨時來幫忙的約聘研究員楊志彬找了藝術系老師來協助規劃,沒錢買新傢俱,但可以挪動桌椅,調整起居室動線,增加視覺的協調感;接著,將各樓層分別漆上用心調配的顏色,展現視覺上的美感。
沒想到油漆工作的分配也能掀起波濤,明明是上班時間,技工們仍要求加班費,而且越是漫不經心、粗製濫造的報的時數越多,我初上任,為安定人心,只得接受勒索。但要求漆得不好的必須重漆一遍。後來一面鼓勵優退,一面進行組織文化改造及任務編組、發放績效獎金,生產力終於大為提升。牆壁漆得漂亮,搭配上同色系不透光的花布窗簾,換上柔和的光源、綠色盆栽,整個空間變得溫馨舒適。同仁們私下結伴去看,大為驚艷,竊竊私語:不可能變成可能了。
改革的道路從不平坦,但跨出了一小步之後,步調就越來越快了。
奔騰的快感
美感看得到,也開啟了創造的動力,接著我調整了主管,同仁們在不同的領域主動創新求變。台灣四季如春,我卻感覺像熬過了一個酷寒的冬季,終於等到積雪漸融,嫩綠的新芽探出頭來。新組長帶領總務組同仁到處找事做,首先進行餐廳外包,規劃用餐動線、改變布置、設計多元化選擇;接下來將閒置的電腦及語言教室整修成多功能教室。
機會永遠眷顧有準備的人,整修到了一個階段,正好司法人員訓練中心需要場所,向我們租下整層樓,在主祕陳裕璋的協助下,我議到了一個好價錢,使得我們的歲入立刻大增。接著推動全面e化和市府所有單位的全面品質管理;創設客服中心;規劃出國遊學課程,…。並且違反行政慣例,主動出擊,爭取主辦網路大學,市府的主計和人事懷疑我們想藉機要錢要人,緊緊守住荷包,板著臉反對。沒想到我阿沙力地保證0預算、0編制,才終於點頭。於是和民間業者策略聯盟,成立了台北e大,十年後多次得到世界性的數位學習、人力資源發展大獎。每一個新方案都突破了公務體系的成規,創造出政府、市民、業者多贏的局面。
接著我回過頭來處理一些小問題。我的前任在園區養了幾隻羊,用意在放羊吃草,減少剪草人力。沒料到羊到處留下排洩物,不但仍然需要餵養,也常有工友藉口照顧羊而失去了踪影,但是羊不能動,因為已經成了同仁的寵物。改革有成,在人氣可用的情況下,我們找到了一家民間機構,對方切結絕不殺羊,才把牠們送出去養老,終結羊患。
自發的能量一旦開發,團隊奔騰,充滿成就感,後來我安慰主管們慢慢來,不必急在一時,卻是始料未及的。
績效不必是禁忌
女性主義者常談平等,卻不愛談績效,左派則把績效看做資本主義流毒,壓搾勞力的工具;可是若將績效看做資源的公平合理分配、工作流程和工作目標的合理化,則是所有機構生存發展的必要條件。追求公平的工作條件時,怎能不衡量績效?在公務體系的大鍋飯文化裡,“成本”和“效率”都落到最不顯眼的角落,但對於長期在民間做義工的我來說,成本和效率卻是生存要件。檢討每一項業務的成本效益、流程、方法…,到處都充滿了改革的契機,因而動力十足。看到績效不斷攀升、計算每一塊省下和賺進的公帑,比數自己口袋裡的鈔票還要令人滿足,這就是成就感。
集合眾人的心力,將不可能變為可能,讓改變成真,大家一起分享成就感,這是公務體系最艱鉅的挑戰,也是最大的吸引力。但改變是不可能在三十秒內發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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