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像1 畫像2

遊民畫家泊仔送的畫像,在左圖中白鳥的右下方,就是他自己。

  我想我是一個認真的人,有時候到了嚴肅的地步。還記得剛入小學的第一課就是ㄅㄆㄇㄈ,老師說下週要考,可是一週過去了,我還沒全學會,急得不得了,回家就發燒了,媽媽還得幫我惡補。下星期老師竟然完全忘了考試這回事!而我至今餘悸猶存。
  最近一位好友退休,她在嚴肅這件事上比我更勝一籌,在我們為她舉行的餐會中一絲不苟地討論未來生活的意義,我勸她不必急,不妨先混一混。李豐(寫《我賺了四十年》的那位台大醫師)在電話上聽了我的轉述,大笑道:「你混得怎樣?」我說:「不錯啊!」她卻不以為然:「我聽妳聲音就知道妳還是那樣,說話太快了!」幾十年來她一直勸我慢下來。慢才能品味生活,才能靜攬人生,才能修鍊身心。
  不僅需要調整步調,我也想改變自己的寫作風格,輕鬆一點,閒適一點,更多一點生活,多一點感覺。渴望有自己的部落格,不被字數、時尚、市場、刊物風格、主編好惡綁住。大部分是為自己寫吧,也為了分享,至於未來,就交給上天了。 email: yenlinku@mail2000.com.tw
 

2016-08-26

懷念父親和那個逝去的年代 In memory of my father and his time



顧燕翎

  爸爸以93歲高齡過世了。

   
 爸生活規律,按時運動,但仍然生病了。他的病情醫生自始即全盤相告,他也坦然接受。因年事已高,和醫生商議之下決定不做積極治療,避免開刀流血和再度傷害,也不以人工灌食來延續存活。我們選擇了居家安寧照顧,由家人輪班看顧。他的最後一程因為癌細胞肆虐,難免痛苦不適,但心情平靜安詳。居家服務公司派護士定期探視,我們的護士吳小姐高度專業又有愛心,最初每週來一次,後來視需要增加次數,假日也不除外。
     老爸最後兩天進入彌留之前頭腦都十分清醒,在病痛中仍顧念家人,不時安慰傷心的老媽,表達對兒女的感謝,維持居家生活的平穩和樂。即使體力日衰,胃口不佳,仍主動安排全家去餐廳小聚,慰勞我們為了提高他的食慾而餐餐攪腦汁的辛勞。我從台灣到加州,整整照顧了一個月,回台那天,他和媽都主張要請我去當地知名的餐廳午餐,不要再下廚了,我不忍爸換裝、坐車、出門的辛苦,極力反對,他不再堅持,感覺到也鬆了口氣,全家人愉快在家用餐。

  幾個月來子女們在病榻旁照料起居,爸都很體諒,用心配合,也儘量利用工具自己解決問題,全不抗拒使用助行器、尿布、床邊尿壼等等,到了實在無力下床的時候,他仍然努力自己翻身,避免褥瘡。爸理性而務實,除了生病初期睡夢中不安的囈語之外,重病者常經歷的懷疑、憤怒、沮喪等情緒都沒有出現。他一向不多話,也不常說笑,卻應對敏銳,始終不失幽默感。媽卻是極為感性的人,記得四十多年前,對台灣經濟發展貢獻極大的劉大中教授(康乃爾大學)患了腸癌,和妻子一同自殺,震驚全台,媽卻深受感動,覺得太浪漫了。爸病後她屢次建議兩人一起自我了斷,也想好了方法:坐在汽車內利用廢氣自決。爸卻告訴她:我們每個人都有離開的時候,大家都在排隊,妳不要插隊。媽是很有原則的人,從此打消了念頭。到了最後的時日,吳小姐問爸,時間不多了,你還有什麼想見的人,他說:吳小姐。

  二十世紀初的中國歷經革命、內戰、強國染指、日本入侵,爸成長於戰亂動盪的歲月。日本占領沿海地區後,十六歲的少年和長他兩歲的哥哥告別了寡母,相伴離開崇明老家,到內陸江西進入當地的黃埔軍校
(中央軍校第三分校)。哥哥憲章在抗日戰爭勝利前一個月保衛寧海(浙江)殉職,年僅25歲,是一位年輕的副連長。爸則因為外傷感染了蜂窩性組織炎,幸而遇到一位好心的護士,每天仔細替他清理傷口,才保住性命,但也因病提前離開軍校,到了後方,進入抗日戰爭時期江蘇省立旅渝聯合中學,和媽成為同學,日後締結姻緣。在那生命如草芥的年代,爸說,萬萬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活到九十高齡。

  中學畢業,十萬青年十萬軍的熱潮中,爸考入空軍機械學校,其後奉派至美國空軍研習飛機及發動機,以優異成績結業。那時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中華民國是戰勝國,也是美國的盟邦,中國軍人備受禮遇,在種族隔離的美國南方空軍基地不僅享受白人的待遇,上課也是最佳時段(一天24小時分成四個時段,最佳的是早上六點到中午十二點)。鎮上的照相館還將爸帥氣的軍裝照陳列在橱窗,吸引客人。


  爸始終對機械保持濃厚興趣,到台灣以後曾任教岡山的空軍機械學校、巡迴各基地講課,在那物資缺乏的年代,他自豪嗓門夠大,在大講堂上課也不需要麥克風。談到飛機,爸總是如數家珍,彷彿所有資料匣都藏在腦中。他的車上總會放著飛機模型,很多年以來他汽車的通風扇上掛著三妹送的小飛機,這種小飛機在台灣曾經非常流行,風扇一開螺旋槳就會跟著轉動。我相信他晚年願意在美國久居的誘因之一是可以享受自己開車的樂趣。加州規定70歲以上的駕駛人換照需要筆試,他總是高分通過,92歲還拿到新的駕照。

  爸不是手不釋卷的類型,但凡事用心揣摩,喜歡追根究底,曾對我說退休後想做偵探,我相信我自己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執著一定是來自於父親。爸興趣廣泛,照相、踢足球、騎單車、做菜、打橋牌…,只要能上手的他都做得很好。可惜年輕時家庭負擔重,沒有機會發揮,心愛的相機不得不早早賣掉換嬰兒奶粉,偵探夢也從未實現。爸離開空軍後,曾赴外地教書,薪水全拿回家,只為自己留下每天五元餐費。我升入初中時,爸居然存了錢買回一台留聲機和一張萬國音標的黑膠唱片,給我自學,雖然讀的是鄉下學校,老師發音奇特,同學的英文課本註滿了注音符號,爸爸的愛拯救了我的英文發音。臥病期間往事一點一滴回到眼前,爸和二妹講起六十年前帶她去機校看腳踏車競賽,比慢比快爸都是第一,說到小不點的女兒在場邊加油鼓掌,老人家笑容滿面。

  歷經戰亂流離,爸的一生相當坎坷艱辛,但他一路努力工作和生活,付出了愛,也得到了家人和朋友、同事的愛,終算圓滿。他每次回台都設法和老友相聚,相談甚歡。只是朋友們隨著煙塵般的往事日漸凋零,每年的機校同學會也於兩年前畫上了句點。老爸病後弟弟毅然從佛州搬到加州,照顧父母;妹妹的兩個女兒從美東過來探視,住在本地的兒子也經常來看外公。美國出生的孩子努力用中文和外公談天說笑,給老人家很大的安慰。唸小學的曾孫還畫了一個噴射機為他送行。

  爸爸放下了塵世的擔子,進到了另一個世界。我們懷念他,卻發現他並沒有真正離開,他活在我們心裡,讓我們更珍惜共同拚湊起來的回憶;我們在彼此的眼神中看到爸爸、在彼此的笑聲裡聽到爸爸、在彼此的故事裡重溫爸的身影也重新看到自己。往事的煙塵沒有散,只是轉換了形態,我們不只延續爸的基因,期望也能延續他的美好品質:善良、正直、睿智...;人生的夢想不必然破碎,我們努力創造一個比過往更寬闊、更安全、更美好的世界,終能讓一代一代的人活出過往世代未曾實現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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