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燕翎 (收錄於都是陌生旅程的起點)
晚春的東京早晨,灰暗的天空中飄著細雨。向旅館櫃台探詢如何到代代木公園,年輕的帥哥以為聽錯了,代代木?公園?你要去公園?是的,我想去看遊民。
還好,只要換一次地鐵就到了,下車後走了一大段上坡路,找到了公園入口。鐵柵欄旁站滿了撐著雨傘的男人,(女人到那兒去了?)年齡看來在四十到六十之間,僅有少數年輕人。三三兩兩靠著鐵柵站著,灰色或黑色的背包掛在欄柵上,聊天、喝飲料、或只是獨自沉默著。黃膚的日本人中間點綴著兩三個棕髮的白人,是遊民國際交流?還是研究者?還是介於二者之間?
雨中的公園幾無遊人,繞了一圈,在小丘陵的樹叢中隱約看到一片深藍。沿著坡道走上去,原來是一個接一個的塑膠帳篷,大小高低,總共數十個,有的經過精心整理,前面放著遮陽傘、腳踏車,帳篷上開著氣窗;也有的簡單潦草,低矮僅可容身,看來遊民之間也有階級貧富之別。不過全部清一色的藍,連“戶外”堆放的“財物”也用藍色塑膠布蓋著。除了
這是我在東京三天的最後半天,總惦記著每個都市邊緣的這樣一群人,他們如何生活?如何被對待?即使言語不通,也想去看一看。
在台北市社會局服務期間,開始認識遊民,特別是在SARS風聲鶴唳之際,社會急欲尋找替罪羔羊,以為只要把那些四處趴趴走的流浪者關起來,就可以消滅疫情了。當時我想,要是社會局長不站在他們這邊,還有誰呢?後來終於證明,遊民也只是SARS的受害者,不是傳播者,卻已失去了新聞性。從那時,我對這些棲息於社會最底層的人就存有一份牽掛。到每一個城市都想尋找他們的踪影。
在台北市飄泊的遊民數以百計,各有自己的故事和人生的選擇。泊仔是曾經接受我們照顧的一位,同仁在火車站發現他,帶了回來,當時的他歷盡滄桑、退縮寡言。有些遊民飄蕩成性,來了又去了,而他卻選擇了留下,在社工的循循善誘下逐漸展現才華,也讓我們知道了他的故事。原來他曾是一位小有名氣的漫畫家,曾改編武俠小說,出版漫畫集,著名的皇冠出版社曾為他出版《蜀山劍俠》,銷路不錯。只是,時代無情,電腦興起後,他因為用筆墨作畫,速度不及電腦,而遭到淘汰,最終失去了生計,流落街頭。為了幫他重建自信,同仁們替他找到以工代賑的工作,代他租房子,還為他在社服中心擺了一張辦公桌,讓他可以安心作畫,我也送了他一些畫具。我部落格首頁那幅騎腳踏車的漫畫就是他在那張辦公桌上完成的。他不只重拾了畫筆,也接受媒體訪問,在面對麥克風時不再閃躲,可以侃侃而談了。泊仔很大方,有了收入之後,喜歡買零食請客。
我離開社會局時,泊仔又畫了一幅畫,我乘著白鳥,他在下面邁著大步,背景天空上灑了許多紅色的心和跳躍的音符;另一位遊民則親手為這幅畫做了木框。在歡送會上,他們兩位穿著不十分合身的深色西裝,在同仁的歡呼聲中,大方走過閃光燈,走上舞台,送上禮物,那是我終身難忘的真情時刻,感到所有的努力都是如此值得。
從東京回來後,我迫不及待打電話給曾經一起夜訪遊民的小童,打聽泊仔近況。小童說,泊仔胃出血去世了,運生(綽號遊民教父的社工同仁)一直陪伴他到最後,他住院期間,精神和身體狀況都不好,有被迫害妄想。泊仔是台南人,一生未婚,被世界遺忘的本名叫傅杰。
生命帶著不同的功課來到世間,以各自的步調走這趟最終註定孤獨的旅程。偶爾,在短暫的相遇中交換了一個眼神、一抹微笑、一份好意,而瞥見了彼此的靈魂,留下難以抹滅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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