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燕翎
1996年八月底,交大研究生M被老師指派幫學長做重力實驗,突然倒下的巨型水泥柱壓在他身上,造成重傷。在救護車上,同學們不斷呼叫他的名字,可是送到省立新竹醫院時他已經失去了生命跡象。經過急救後轉到台大醫院,M雖然恢復了意識,卻留下嚴重的後遺症,三個月後仍無法行動。在最初的荒亂和探視人潮後,只剩下寡母單獨守在醫院裡日夜照顧他。但系方和校方卻宣稱他已經痊癒了。十二月初,交大基督團契的老師們聽到消息,擔心他往後的生活與醫療問題,恐怕他的家庭無法負擔,來找我商量如何幫助他活下去。
基於愛護他的老師、同學和學校,M放棄了重傷害的法律訴訟,選擇了校內申訴,也因而他渴求的真相始終未能大白。不過,他的犧牲和我們的努力也沒有完全白費。從第二年開始,國科會的研究計劃開始補助實驗室的保險費;而勞委會也將大專實驗室列入勞動檢查對象,必須符合勞工安全衛生法,一旦發生職業災害,雇主應負法律責任,學生們多了一重保障。
駐大阪外交官不堪苛責而輕生,在媒體掀起波瀾,勾起了我二十多年前的回憶。當時我任教交通大學,尚未有現在如此普及的wi-fi,網路交流仰賴僅限於文字傳輸的BBS(電子布告欄系統),「霸凌」還是個陌生的名詞,我和同事的經驗大約可歸類於網路霸凌的最早期吧。
我在學校對許多事情都有些意見,大概人們想有意見的人也得負責解決一些問題吧。我曾經教過M,也相信我的同事,但還是決定先親自到台中M家探視。這時M已出院回家,脊椎和骨盤受創嚴重,行走坐卧都很困難,但M媽媽對我們的熱情探望卻反應冷淡。她沒有受過太多正式教育,卻是一位洞悉世事的明白女人,她說:“太多人來過,也都說過要幫忙,但後來都不見了。”
不過,過去來的都是有行政職位的男教授,我們卻是沒有一官半職、自告奮勇的幾個儍氣的女人,並沒有因此退郤。臭皮匠們商量之下,感到最實際的作法是先解決燃眉的醫療與生活問題,於是決定發起募款。在校內,我們考慮到體制的層級與系所的權責,不宜越俎代庖,於是主動到校長室及系辦公室溝通,希望由他們出面善後,我們從旁協助。走向校長室途中,我們互相提醒,要和顏悅色、不要激動,千萬不要得罪人。同時也自我安慰,因為我們在校年資已久,和上層頗有私交,再說我們的要求低微,不會有麻煩。
畢竟我們太一廂情願了,溝通之下,發現雙方的認知竟然南轅北轍,主管們根本不認為學生傷重未癒。主祕拿出一封M寫的親筆感謝信,得意地說:“妳們看,他已經好了,可以寫字了。”結果爆發了一場我們原本極力想要避色的口角。事後我們才知道,M被要求寫這封信時,無法坐也無法站立,卻必須忍痛執筆。
我們到系上去找一位活躍於政壇、經常把社會正義掛在口頭的教授,請求協助,他居然面不改色地說,都是M做實驗取巧,意思是這場意外是咎由自取。另一位則說,他家境不錯,系上給他五萬元醫療補助已經讓他賺到一輛機車了!雖然預料募款不易,這樣的反應卻是完全意外,難怪M媽媽會如此冷淡!上級們不只反對募款,而且反過來指責我們破壞校譽,迫害同事(M的指導教授)。
看清了M的處境反而更堅定了我們選擇站在他的立場,決定不再仰賴校方,以個人名義幫他募款。
不久之後,交大BBS上出現了大量匿名信,抹黑我們幾人,特別是指名我這個居心叵測的“女性主義者”帶壞了所有人。好在一開始我就要求M開一獨立賬戶,所有捐款直接進入,由他自行管理,我自己則領先捐了一筆不小的款項,才免於被控斂財。但謠言仍然滿天飛,原來的支持者走避、劃清界線;同事們紛紛來勸告何必淌渾水,也有人告誡善門難開。校園政治中原有一些眾望所歸的“正義之士”,也都一個個轉過頭去支持高層。好在我們幾個女人(女性主義者+佛教徒+基督徒)久處邊緣位置,愈打壓愈堅定,運用我們的文字,透過媒體和剛興起的網路通訊向外尋求支援,當然也更坐實了破壞校譽的指控。
台灣社會普遍存在的愛心和善念終究給了我們溫暖、正面的回應。我們同時在國內外尋找醫療機會,希望盡可能降低M的永久性傷害,也得到海外校友的協助。整體情勢的轉變將M母子移向較為有利的位置,最後校務會議不得不面對事實,決定回應M媽媽的要求,成立調查委員會。
只是委員們並不具備司法調查權,證人們也都拒絕作證,拖到寒假,雖然提出了一份報告,最後卻不了了之。協助M的一位同事在過程中不堪流言打擊,對大學教育失望,選擇了提早退休。我雖然是流言最主要的攻擊對象,但是根本不想花時間去讀BBS的攻訐文字,也不覺得那是我的問題,主觀上沒有受到傷害。
基於愛護他的老師、同學和學校,M放棄了重傷害的法律訴訟,選擇了校內申訴,也因而他渴求的真相始終未能大白。不過,他的犧牲和我們的努力也沒有完全白費。從第二年開始,國科會的研究計劃開始補助實驗室的保險費;而勞委會也將大專實驗室列入勞動檢查對象,必須符合勞工安全衛生法,一旦發生職業災害,雇主應負法律責任,學生們多了一重保障。
事件後不久,我離開了交大,進入政府工作,受到打壓、甚至當面辱罵的機會更多,但因為問心無愧,感覺錯不在我、在打壓者,也就不覺得受傷。又過了許多年,我偶然遇到M當年的系主任,他主動和我打招呼,告訴我他在和我們談過後,曾經親自去M家了解了狀況,也因而改變了人生的態度,現在他已將大部分的時間投身於公益活動,讓我深受感動。
身處於混亂的年代,我們無法要求所有人明辨是非,但是可以要求自己秉持良心,盡力而為,心安便好,實不必隨亂自責、自棄。個人的經驗告訴我,公道自在人心,逆流來襲時我們更需要努力、堅定地活下去,才可能讓這個世界有一天變得更好。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