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像1 畫像2

遊民畫家泊仔送的畫像,在左圖中白鳥的右下方,就是他自己。

  我想我是一個認真的人,有時候到了嚴肅的地步。還記得剛入小學的第一課就是ㄅㄆㄇㄈ,老師說下週要考,可是一週過去了,我還沒全學會,急得不得了,回家就發燒了,媽媽還得幫我惡補。下星期老師竟然完全忘了考試這回事!而我至今餘悸猶存。
  最近一位好友退休,她在嚴肅這件事上比我更勝一籌,在我們為她舉行的餐會中一絲不苟地討論未來生活的意義,我勸她不必急,不妨先混一混。李豐(寫《我賺了四十年》的那位台大醫師)在電話上聽了我的轉述,大笑道:「你混得怎樣?」我說:「不錯啊!」她卻不以為然:「我聽妳聲音就知道妳還是那樣,說話太快了!」幾十年來她一直勸我慢下來。慢才能品味生活,才能靜攬人生,才能修鍊身心。
  不僅需要調整步調,我也想改變自己的寫作風格,輕鬆一點,閒適一點,更多一點生活,多一點感覺。渴望有自己的部落格,不被字數、時尚、市場、刊物風格、主編好惡綁住。大部分是為自己寫吧,也為了分享,至於未來,就交給上天了。 email: yenlinku@mail2000.com.tw
 

2022-06-20

歲月 記憶

 顧美翎

一.記憶的盡頭

      曾經,她們都住在長廊的這一端,每當我來養老院探望姑媽,若是剛巧碰到鄰居,都會禮貌的打一聲招呼、閑聊幾句。有次遇到一位日裔二世, 大概東方面孔訪客少見,很高興的問我是不是日本人,絮絮叨叨的說起她和家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被政府強制隔離的往事。 等到下次看到她,她又熱情的自我介紹一遍,仿如初相見。原以為老人家記性不好, 不一定認得出半生不熟的訪客。同樣場景第三度重演時,我察覺到可能是她的認知記憶有問題了。

         另一位高佻文靜的鄰居愛玩拼圖遊戲,常在電梯旁閱讀區的長桌上擺攤,動輒是一、兩千片的版本。我第一次跟她打招呼時,她微笑著以恬淡的口氣說道:你不用告訴我你的名字,我記不住了。那平穩睿智的話語,直如醍壺灌頂。以後見到她,我都會駐足桌邊片刻,觀賞、讚嘆她高明的拼圖技巧。寶劍贈英雄,我那盒束之高閣無意接受挑戰的千片拼圖禮物,也就順理成章的轉送到她手上。她點醒了我隨緣活在當下,一次只專心的為一片拼圖尋覓棲身之處;欣然共享相遇時的喜悅,無須費力追憶過去如何相識,也不必擔憂下次再聚何時。

      後來有一天,我跟姑媽問起很久沒見到這兩位鄰居,她說院新設了失智養護區,就在長廊轉角另一端擴建延伸出去,以玻璃門隔開,自成一個封閉的區域,進出都有門禁,避免失智病人遊蕩迷路,找不到飯廳、找不回自己的房間。她們兩位因失智無法完全自理生活,已經搬到玻璃門的另一邊去了。    

     我望著長廊盡頭的另一個世界,默默跟她們道別。

二.照護者新語 - 盲人騎瞎馬

老太太陪輕度失智又重聽的老先生定期回診,代為傳答醫生問診:

醫生:    我開的藥有沒有按時吃?

老太太: 他說他腦筋不清楚的時侯才吃, 清楚的時侯就不吃。

醫生:    這半年以來記性有沒有什麼改變?

老太太: 沒有。

醫生:    為什麼這麼說呢?

老太太: 他記性不好的時侯都會跟我說他記不住,但是他最近都沒有對我說起。

 三.記憶深處

                 她下了班剛進家門,老媽一臉焦灼劈頭就說雨傘不知道藏到那去了,找了半天都找不到,要她趕快幫著找。她說最近都不會下雨,不用急著找,說不定那一天就露臉了。可是老太太不依不饒,連先吃完飯再找的提議都聽不進去,非要她一起找,冰箱也打開來張望搜索一番。 她覺得奇怪,不知道又觸動了那條神筋如此折騰,心想也許該安排休假,陪老媽出去走走,兩人都需要鬆弛一下。

       當年她工作一穩定下來就飛回老家去接母親來同住,讓出臥房,一起度過了最初的適應期,結束了兩地懸念的日子。 母親年輕時曾赴日留學,離家獨立生活過,很喜歡眼前的新環境,開始依照日程作息,生活規律,每天繞著公寓社區走路運動、閱報、彈琴、畫圖、做飯,週末假日買菜、吃館子、上教堂、聽音樂會, 鄰居、朋友之間也會串門子、同遊增添互動 。

        可是近一年以來母親不是疑心抱怨、就是沒事找碴,她開始考慮是不是應該就近再買或租一間公寓搬出去住,仍可就近照顧,各人多一點自己的生活空間,也許可以減少磨擦。有一天鄰居特地帶了最近插花課習作照片來給老太太解悶,看得高興,老太隨口說了一句:“你的相片都是彩色的,我們家的都是黑白。”,她突然想起上個週末老同學來訪、一起乘電梯下樓出去吃飯,老媽也曾冒出來一句“我們的大樓有電梯!”,莫非時光一瞬間倒流了幾十年?又回到了剛脫離黑白相片、爬樓梯的日子?她趕快拿出旅遊相片給老媽看,“我們去年去夏威夷玩,照的也是彩色相片!” 

她恍然頓悟,這一年來所有不可理喻的性情改變都指向一個可能- 老年失智。 馬上排期陪母親去看家庭醫生、神經內科醫生,經過各項指標查核,排除了其他可能的原因之後,終於認定為早期阿滋海默症,醫生明確的告知目前仍然沒有療癒的方法,幸好發現得早,立刻開始吃藥,至少可以延緩退化的速度,多過幾年較有品質的生活。 

於是日子繼續如常的過下去,請來看護陪伴母親出門散步運動、照顧飲食,照舊畫畫、彈琴。 最重要的改變是她設法調整自己的心態,不再執著於跟母親講道理。通過閱讀和參加醫療座談會,她掌握了不要和病人爭執的原則,當病人“無理取鬧”、“執迷不悟”時(例如忘了已經吃過飯,堅持還要吃。或是拒不吃藥,很可能已經不明白“藥”是什麼。),要明瞭那可能是因腦部退化茫然無措之下的自衛反應。設法釐清病人記憶衰退的程度,順勢引導而不是強行說服,才能減低雙方的焦慮和挫折。 

       隨著記憶衰退,失落、焦慮越顯深重,病人就像迷路的孩子,常會終日惶惑不安。她開始學著順應母親的問話隨機作答:

母: 我要趕快去上學,來不及了。(傍晚時分)

女: 好,穿上外套,我開車送你去。

(穿衣、出門、上車就已經把上學一事忘得差不多,兜一圈就可以回家了。)

(還沒進入狀況前的回答是: 你已經畢業了,還翻出畢業証書作証。)

看護:老太太哭著說要回家去看老爸老母,怎麼辦?

(大概回到二戰時期留學生時代。)

女:(在電話跟高齡老母說)我們需要先買機票,我也要跟公司請假才能陪你回去,要不要先寫一封信告訴他們?

母: 好。(看護給了紙筆,老太開始隨意塗鴉 。) 

       帶病延年八年,日子如坐雲霄飛車。重回首,她深深感念母親年輕時培養的愛好,撫慰安頓了病中惶然的心情。千帆過盡,除了牆上留下的畫作,另一個停格在心的畫面是母親和看護坐在路邊的石階小歇,看到有車經過,老太太揮手攔車,好心的駕駛停下來問她們想去那兒,老媽說:Lincoln Ce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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