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像1 畫像2

遊民畫家泊仔送的畫像,在左圖中白鳥的右下方,就是他自己。

  我想我是一個認真的人,有時候到了嚴肅的地步。還記得剛入小學的第一課就是ㄅㄆㄇㄈ,老師說下週要考,可是一週過去了,我還沒全學會,急得不得了,回家就發燒了,媽媽還得幫我惡補。下星期老師竟然完全忘了考試這回事!而我至今餘悸猶存。
  最近一位好友退休,她在嚴肅這件事上比我更勝一籌,在我們為她舉行的餐會中一絲不苟地討論未來生活的意義,我勸她不必急,不妨先混一混。李豐(寫《我賺了四十年》的那位台大醫師)在電話上聽了我的轉述,大笑道:「你混得怎樣?」我說:「不錯啊!」她卻不以為然:「我聽妳聲音就知道妳還是那樣,說話太快了!」幾十年來她一直勸我慢下來。慢才能品味生活,才能靜攬人生,才能修鍊身心。
  不僅需要調整步調,我也想改變自己的寫作風格,輕鬆一點,閒適一點,更多一點生活,多一點感覺。渴望有自己的部落格,不被字數、時尚、市場、刊物風格、主編好惡綁住。大部分是為自己寫吧,也為了分享,至於未來,就交給上天了。 email: yenlinku@mail2000.com.tw
 

2009-10-15

妳是我所有的回憶

朱恩伶

  至慧,妳即將遠行的九月二十七日清晨,台北的天空烏雲密佈,大屯山和觀音山籠罩在迷濛厚重的雲層裡,濕重的低氣壓緊緊揪著我的心口,壓得我脫垂的二尖瓣喘不過氣來。可是,我的心情比我的心口更沉重。前一天晚上,秀英在電話那頭傳來妳病情惡化的消息,我們久久不能言語。「真的要見最後一面了嗎?」沒人敢提這句話。

  清晨的捷運匆匆向天色陰暗的台北奔馳,淡水河也倏簌向後隱退,嗚咽的流向河口。我想學秀英向觀音祈求奇蹟出現,奈何觀音依然隱身在陰鬱的雲端。

  車過關渡,窗外颳起一陣強風,雨絲斜斜打在車窗上。忽然想起,去年在你家舉行的家庭音樂會,我們合唱了李泰祥膾炙人口的作品〈你是我所有回憶〉:

雨在風中,風在雨裡,你的影子在我腦海搖曳。
雨下不停風,風吹不斷雨。
風靜雨停,仍揮不去想念的你。
看小雨搖曳,看不到你的身影。
聽微風低吟,聽不到你的聲音。
眼睛不看,耳朵不聽,你是我所有的回憶。


  多麼懊悔啊,當初怎麼會選中這首歌!如今,妳就將要成為眾家姊妹的回憶了嗎?

  秀英、范情、素芳和我,與妳相識將近三十年的好姊妹,相約從四面八方趕來見妳最後一面。我們在明德站會合,都帶著貓熊的黑眼圈,只因為大家都輾轉反側,一夜難眠。在滂沱大雨中,我們共乘一輛計程車,心急如焚的向振興醫院奔去。

 「至慧,妳可要等等我們啊!」
 
  週日的上午,加護病房門口擠滿了探病的家屬。我們聽說,昨天主治醫師要海潮簽了洗腎同意書,可是敗血症使妳的血小板難以凝固,醫生遲遲不敢為妳洗腎。但不洗腎,妳又已經全身水腫。

  海潮和曼靜率先進去看妳。不久,曼靜就哭著出來:「姑姑的臉怎麼變成紫色的啊!真不忍心見她受苦啊!」我們輪流進去見妳一面,妳的耳朵上果真浮現一朵又一朵的紫色斑點,而且全身浮腫。我們最愛的女書店的紫色,怎麼會幻化成悲傷的花朵,開在妳花白的鬢角呢? 

  三天前,我才跟燕翎一起來給妳加油打氣,一邊幫你按摩,一邊聊著妳尚未完成的心願。妳不是要我們幫妳找個場地,好為親朋好友開一場鋼琴獨奏會嗎?鄭媽媽離開人世後,妳想念母親,經常彈奏她送給妳的鋼琴,這幾年又把早年精湛的琴藝練回來了。燕翎已經在師大附近找好了場地,就等妳出院啊!
可是,那一天,神志還清醒的妳,卻苦笑的張著無奈插管的嘴,流下一滴淚來。妳是想告訴我們,這個心願恐怕無法實現了嗎?我拿起枕邊的毛巾,輕輕的為妳拭去那一滴淚珠,不忍讓海潮看見。

  三天後,我們再來看妳,妳卻已陷入昏迷。這回,我們已不忍心再求妳繼續撐下去了。

  會客時間結束時,海潮在加護病房門口向我們幾個點個頭,說聲:「大家辛苦了!」便急急率領家人上山去祭拜鄭伯伯和鄭媽媽。

  後來,我們才聽說,醫生已經請海潮簽字,放棄急救。更後來,我們又聽說,那天中午,海潮抱著墓碑痛哭,求鄭媽媽把妳接走,不要再讓妳受苦了。

  正午時分,我們四個姊妹茫然的走出醫院,大雨已經停歇。我們不自覺的走向一個月前妳帶我們去吃飯的江浙餐廳,菜色依舊,但心情全非。八月底,藍天白雲,陽光燦爛,秀英、范情和我來探病,妳十分開心,胃口大開。妳好端端的走進醫院抗癌,怎麼半個月就被化療折磨成敗血症而不治了呢?

  飯後,秀英和范情趕高鐵回台中,我獨自上路回淡水。素芳接到海潮的電話,留在醫院守候。

  回淡水的捷運上,烏雲散去,藍天漸漸露臉,天邊掛著幾朵白雲,適合遠行。

  至慧,風靜雨停了,我卻滿腦子都是妳的影子,交錯重疊,模糊了我的眼。

  那是一九八一年,我們在《綜合月刊》辦公室,妳左手捻菸右手持筆改稿。在那個仍用剪刀和漿糊剪貼改稿的手工年代,妳教我編輯、寫稿、翻譯,我們一起聽羅大佑和李泰祥,追尋李雙澤的歌到哪兒去了?為何廣電處不准齊豫在電視上唱〈橄欖樹〉?

  後來《綜合》停刊,我們又跟秀英一起轉到張任飛先生旗下的《婦女雜誌》工作,妳跟秀英合寫〈數一數婦女運動的腳步〉,又跟元貞創辦《婦女新知》,就此開始了一生的婦運工作。
一九八九年初,我在德州讀書,寒假去波士頓拜訪妳和海潮。妳帶我去逛那兒的女書店,後來我回奧斯汀也找到了一家Book Woman。我興奮的打電話告訴妳,妳說台北也應該開一家。幾年後,妳果真跟友人在台大旁邊開了「女書店」。

  一九九五年,妳找我去幫妳編《誠品閱讀》。相識三十年,幾度共事,妳總是帶著我一起讀書、一起翻譯……一起在台北街頭遊行、一起去台大校園賞花散步……妳親手教我做辣椒釀肉、做木棉花炒肉片……教我種花、陪我唱歌……沏一壺花香鐵觀音,交換心事……回憶多得數不清。老朋友都曉得,有至慧在的地方就有美食、好茶、美酒。妳總是用好茶和美食解我們的飢渴,用妳優美的琴音撫慰我們的心情,用妳的智慧、妳的生花妙筆滋潤我們的心靈……。

  傍晚,夕陽露臉,我在廚房準備晚餐,腦海中還是妳瀟灑的影子。宜武在客廳彈吉他陪我,那是我最喜愛的〈Somewhere in Time〉,琴音哀戚絕美,餘音裊裊,可以不斷迴旋,永無止盡。是的,至慧,somewhere in time,我們曾經一起好好活過。如果物理學家說對了,宇宙是個球體,如果時間是個圓,不管我們向何方出發,終究還會再回到相識的原點。如果宗教家是對的,我們終究會在天上重聚。


  夕陽落海前,電話鈴響,秀英說妳走了。她要大家唸阿彌陀佛送妳一程。我通知了燕翎、瑞香和真慧。那一夜,我在夢中依然念著佛號,惦記著要將功德迴向給妳。

  至慧,那一天的風雨早已停息。可是,滂沱大雨依然下在我的眼底我的心底。這些日子以來,妳是我所有的回憶,也是所有好姊妹共同的美好回憶。有生之年,妳都活在我們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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