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像1 畫像2

遊民畫家泊仔送的畫像,在左圖中白鳥的右下方,就是他自己。

  我想我是一個認真的人,有時候到了嚴肅的地步。還記得剛入小學的第一課就是ㄅㄆㄇㄈ,老師說下週要考,可是一週過去了,我還沒全學會,急得不得了,回家就發燒了,媽媽還得幫我惡補。下星期老師竟然完全忘了考試這回事!而我至今餘悸猶存。
  最近一位好友退休,她在嚴肅這件事上比我更勝一籌,在我們為她舉行的餐會中一絲不苟地討論未來生活的意義,我勸她不必急,不妨先混一混。李豐(寫《我賺了四十年》的那位台大醫師)在電話上聽了我的轉述,大笑道:「你混得怎樣?」我說:「不錯啊!」她卻不以為然:「我聽妳聲音就知道妳還是那樣,說話太快了!」幾十年來她一直勸我慢下來。慢才能品味生活,才能靜攬人生,才能修鍊身心。
  不僅需要調整步調,我也想改變自己的寫作風格,輕鬆一點,閒適一點,更多一點生活,多一點感覺。渴望有自己的部落格,不被字數、時尚、市場、刊物風格、主編好惡綁住。大部分是為自己寫吧,也為了分享,至於未來,就交給上天了。 email: yenlinku@mail2000.com.tw
 

2014-06-17

市場

顧燕翎 2014/4/22

  灰煙像幽靈般地隨著谷地,沿路而來。谷底的乾草地像細嫩皮膚般地在陽光裡閃著黃赭色的微光,橫灑過群山暗影。黯藍色半透明的煙嵐,陰鬱地由駝峰般的山頭沈下。重重皺褶的墨西哥山脈,靜默不語。

  遠處瓦亞帕山村的緩坡上,叢叢樹林有如湖泊。這是星期六,像是白色斑點的漢子,隨著健步的黑驢子,從駝峰間的山徑走下,婦人騎坐在驢背籐籃之間,只見她的頭上下點動。星期六,趕集日,所以一大清早,這一群白點般的人,如同田間的沙鷗,白樴樹上綻放的火花,趕起在山谷裡起伏的黃土坡地上。


  他們穿著雪白的棉布衫,用印地安人的小碎步,跟著驢子,舉膝前行。女人高坐驢背上巨大的籐籃之間,嬰兒安穩地兜在她棕赭的胸脯前。女孩兒及踝的棉布長裙,沾了塵土,跟著驢子的快步,連奔帶跑。他們或是一家大小,或是成群結隊,或是單獨一人,潮水一般,赤腳無聲走下山來,走向市鎮。鎮上教堂的圓頂突破聳立的綠樹穹空,背對著黃土山坡。

   一條筆直大路,出現在山谷和市鎮之間。你不會錯過那股高聳移動的塵煙,超越所有的人,不停步地趕向鎮上。塵煙幽靈般地趕過那串不起眼的黑色的畜牲、和白斑點似的人,往鎮上飛奔。

D.H. Lawrence "趕集日"
顧裕光譯

  這是二十世紀初期,一次大戰打完不久,英國作家勞倫斯到了墨西哥西南部的瓦哈卡省,在高山環繞的谷地,看到成群的高山住民,短小快步的是查波泰克族、頭戴錐形黑色小氈帽的是賽拉諾人,趁著週末,擕家帶眷,趕著驢子,駕著牛車,帶上土貨,踏風疾行,來到市鎮,一路浩盪洶湧,捲起漫天塵沙的景像。

  大師出手畢竟不凡,隔了一個世紀,跨過整整一片太平洋,每當我踏進小小的新竹水源市場,勞倫斯描繪的影像便會自動在腦海播放,那高聳移動的塵煙、人聲鼎沸的棚蓋市場、從山谷農村裡來的莊稼人混雜著從山巔來的印地安土著。

  棚蓋不變、四處聚攏的人潮不變、叫賣聲喧囂依舊,二十一世紀的水源市場卻畢竟已現代化,小貨車和機車取代了牛車和驢子,載著貨品的主人更為機動地南征北討,今天在新竹,明天可能到了淡水擺攤;各色各樣的小米手機和銀白發亮的不锈鋼容器代替了陶壺和薪材,引誘著人們用手摸一摸,再想一想要不要還個價,讓家裡又增加一個或許不常用得著的物件。不過番茄和瓠瓜以及各色蔬果恐怕仍是市場的主角,尤其是番茄,不論季節、不分市場,總是可以尋著那艶紅的身影,只是價格有上下、數量有多寡而已。

  我沒有逛街的習慣,一兩年不上百貨公司是常事,也不喜歡大賣場那被保麗龍層層裹住的生鮮。退休後有時間逛菜場,漸漸發現菜場的包羅萬象和每日驚奇,生活所需,不論吃的、用的、穿的,幾乎都可以用遠低於百貨、超市的價格在市場得到滿足。就連修改衣物,也發現了一個新設於屋簷下的攤位,日日生意興旺,待改的衣物堆積如小山。

  市場有每天必到的攤販,賣魚肉賣蔬果的都有。時日久了,買賣雙方會像朋友般互相問候,聊聊家常,"這是今年第一季的收成。""我女兒放假回來幫忙。""這些都是我先生種的,他自己說是我的長工。"有每週固定日子出現的,於是也有算好日子的忠實顧客,甚至自稱粉絲團。這些較為固定的攤販通常有擺設貨品的架子,頭上也會有一片遮雨的棚蓋。另一些採游擊戰術的,則隨處找個無人的角落或過道,在地上陳列出可能是出自自家後院的即興產品,像是兩三把排列整齊的香椿葉、一小堆無籽檸檬、幾把葱、數串小芭蕉。也有的顯然是臨時插花,一天我碰到一組父女,蹲在地上賣一堆剛摘下來的桑椹,晶亮紅紫,顆顆豐碩飽滿,兩人還高舉紅得發黑的手指,證明這可是今天一早才採的呢。一群歐巴桑顯然受到吸引,擠在一旁圍觀。賣方討價七百五,想一口氣賣掉,一位歐巴桑從錢包掏出一張五百元的大鈔,塞給爸爸,表示自己是全買哪,大約是批發的意思,殺價殺得理值氣壯。父女輪番上陣,堅持市場門口的要一斤八十元,而他們只要七十而已。這倒是沒錯,我看過門口的桑椹,可是瘦巴巴,賣相差多了。眾目睽睽下,歐巴桑最後豪氣地再丟出一張百元鈔票,終於成交,人群也即刻散去,尋找另一場好戲。

   顧客之間即使不相識,在此相遇,也交換著訊息,我的一些菜單便是因此得來的。鄰居在社區見面,自是不忘互相通報,"走到菜場盡頭那對母子的猪肉最好,還會把筋都剔掉哦。"

  百年前勞倫斯看到的以物易物己不復見,但交易帶來的人際交接仍豐富著不然可能孤立的生命,因此行動不便的老人家仍指使外勞推著輪椅到摩肩接踵的市場來湊上一腳,沾沾人氣。勞倫斯為這些收入微薄卻收益豐厚的買賣做了註解:"古老世界的人,發明了兩個理由來自由無拘地聚集:市集與宗教。亙古以來,這兩件寶讓人和平相聚。一把薪材,一方織巾,幾個雞蛋和蕃茄,就足以讓男女老少跋山越嶺而來。你買我賣,以物易物,交流兌換。比銀貨尤為要緊的,是人際的交接….在你來我往之際,不同的口音交織,不同的意願交錯。這是生命,銅板只是個楔子。"

  相形之下,裝潢得時尚亮麗的百貨公司和超市只有貨品與貨幣的交換,雖然可能伴隨著制式的微笑和九十度的彎腰,卻沒有聲嘶力竭的吆喝,沒有不斷算計、有效預防失智的討價還價,是如此蒼白、如此異化,了無生趣。

  勞倫斯筆下的來自高山的人家和他們的牲畜在買賣結束後,仍得餐風露宿地跋涉回家,作家寫著"趕集的目的達到了。他們做了買賣,更要緊的,他們有了片時的接觸,觸及生命的向心力。他們曾是人類巨流的一部份,湧向市集,旋渦的中心。在這裡,他們感受到生命的匯聚,他們和遠地來的陌生人接肩磨腫,他們聽到陌生人的語音,他們甚至與異鄉人有所交接問答。"雖然"襯衫裡的手帕緊緊包著幾個銅鈑,也許還有幾個銀幣。但是它們也會消失,就像夜星在晨空裡消失,它們注定要消失。"

  生命的流轉移變亙古皆然,一切終將歸零,差異僅在於長短快慢而已。然而,在萬古黑夜中,這短暫的交會、生命相觸時綻放的光亮,或大或小或長或短,在作家眼裡都是值得捕捉的珍寶。徐志摩在"偶然"中用短詩記錄了這光,讓人們千古傳唱;勞倫斯則是用散文細細地勾畫,記下聲音、顏色、影像。而平凡的家庭採購者,只要打開眼耳心意,緩步慢行,便也不致於錯過身邊的、每日可得的詩情畫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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