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裕光、顧燕翎
媽媽是天生的「學習者」,抗戰時隨父母遷居四川,跟著其他外鄉人學會南北方言,數十年後還可以來上幾句逗樂。到了台灣,孩子一個一個來,為了貼補家用,媽媽到臨近的空軍子弟小學當老師。得到這個職務,因為一位很有學問、受人尊重的鄰居在一篇文章裡用錯了一個字,媽媽指出,鄰居非常佩服。學校有一個缺,他就推薦媽媽去了。
從低年級的注音符號、音樂、勞作,到高年級的算術,別人不願教的,學校都丟給她。甚至有康樂表演,都要媽媽編舞、教舞。不只在岡山的空軍官校同樂會表演,還曾奉派帶隊乘坐運輸機遠征臺北。媽媽好強,靠自己努力,做好準備工作,不管她教什麼,學生都覺得她是最好的老師。五年前二姐在灣區偶遇媽媽的學生,帶她來看老師,媽媽不但叫得出她的名字,還記得她幾年級,家住那裡。媽回台和早年的學生(都已六、七十歲了)見面時,不只認得,連家長的名字也如數家珍。
在臺北退休後,媽媽早上和朋友跳土風舞、打太極拳,每週參加老人大學的文學欣賞和書法課,也是圖書館的常客,借了書來自習素描、做布娃娃。來到美國之後,繼續自己練習書法,寫字前一定要把書帖讀幾遍,認不出的草字,就翻書或上網查証,然後才下筆,重複出現的字絕對不用相同的寫法。媽媽喜歡讀書,她的書架像是個小圖書館;她的筆記做得仔細,字又漂亮,像是藝術品。疫情期間,上網路的松柏團契,她也總是備好紙筆,認真做筆記。
十多年來,媽媽每週去附近的公園參加元極舞活動直到爸爸去世,這些同好用「學校、老師、校長」這些稱呼,讓媽媽感覺又回到過去的日子。每年校慶,學員籌劃聚餐和表演活動,媽媽的特別節目是吹口琴,這是她小學時跟一位熱愛音樂教育的老師學的,還學會修理口琴。八十多年來,這把口琴一直帶在身邊。最近一年她去金堡老人中心「上學」,前一天就早早收拾好「書包」,跟大家一起唱歌是她最開心的事。
媽媽對自己要求很高,雖然多才多藝,還是覺得不夠。近幾年來,總算放鬆了一點,也願意提筆寫一些生命歷程裡的故事,受到采薇叢書主編胡志成先生賞識,得以和讀者朋友分享。
媽媽屬牛,自稱「老牛」,有牛的勤奮耐勞,也有牛脾氣,想不開的時候還會鑽牛角尖。她的心思細緻,但有很強烈的正義感。我說個故事吧:
七十年前,我們住在台灣南部一個小村子,1964年,二姐惠翎初中畢業,到臺北念高中,之後爸爸在臺北有了工作。65年我從小學畢業,趁著放暑假,媽媽帶我去臺北看爸爸。這是我這個鄉下土包子第一次上臺北,興奮得不得了。
爸媽在臺北有幾個老朋友,這一天媽媽帶我去看住在仁愛路、空軍總部附近的世交長輩。媽媽穿著我非常喜歡的淺綠和白色細橫條紋的旗袍,在敦化北路叫了三輪車,車伕是個瘦小的退伍老兵。路程不遠,敦化北路往北走差不多兩哩,右轉到仁愛路,半哩左右就到了。
敦化北路在幾年前建了跨越火車軌道的復旦橋,當時是一大新聞,台灣經濟成長的象徵。老兵車伕(現在回想他大概五十出頭)踩三輪車上橋非常吃力,他下來推著車走。媽媽對車伕說:我下來走。我說:你坐,我走。媽媽堅持不肯,用她小學老師的權威要我坐下。到了橋頂,她才坐回三輪車。
我不記得回程是怎麽安排的,好像是臺北的朋友叫了計程車。應該是我生平第一次坐計程車吧,可是不記得了。清楚記得的是文靜優雅的媽媽,穿著旗袍和半高跟鞋,在夏日太陽下,和三輪車伕一步一步往上走橋。 (裕光)
這個故事也是發生在敦化北路:
退休後的一個冬日,媽獨自走在人行道上,看到一個很長、很氣派的送葬車隊正在林蔭大道上緩緩前進,最前面一輛車子的車頂上,坐著一個大約是被雇來哭喪的小男孩,身穿白衣,正頂著冷冽的北風號哭。老太太的牛脾氣又發作了,她站到車道上,獨自舉起雙臂阻擋車隊,要求把小孩放下來。財豐人旺的喪家居然被一位白髮老嫗折服了,真的把凍壞的小孩抱了下來。 媽知道她這樣做相當危險,回家不敢說,過了一段時間才忍不住告訴我。
這就是我們的媽媽,我會走上婦運這條路,原來是有所傳承。
(燕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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