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像1 畫像2

遊民畫家泊仔送的畫像,在左圖中白鳥的右下方,就是他自己。

  我想我是一個認真的人,有時候到了嚴肅的地步。還記得剛入小學的第一課就是ㄅㄆㄇㄈ,老師說下週要考,可是一週過去了,我還沒全學會,急得不得了,回家就發燒了,媽媽還得幫我惡補。下星期老師竟然完全忘了考試這回事!而我至今餘悸猶存。
  最近一位好友退休,她在嚴肅這件事上比我更勝一籌,在我們為她舉行的餐會中一絲不苟地討論未來生活的意義,我勸她不必急,不妨先混一混。李豐(寫《我賺了四十年》的那位台大醫師)在電話上聽了我的轉述,大笑道:「你混得怎樣?」我說:「不錯啊!」她卻不以為然:「我聽妳聲音就知道妳還是那樣,說話太快了!」幾十年來她一直勸我慢下來。慢才能品味生活,才能靜攬人生,才能修鍊身心。
  不僅需要調整步調,我也想改變自己的寫作風格,輕鬆一點,閒適一點,更多一點生活,多一點感覺。渴望有自己的部落格,不被字數、時尚、市場、刊物風格、主編好惡綁住。大部分是為自己寫吧,也為了分享,至於未來,就交給上天了。 email: yenlinku@mail2000.com.tw
 

2008-03-03

山在虛無縹渺間──懷念故人

 
顧燕翎

  短暫和永恆或許只是相對的心理觀點。

  
與甘平在交大總共同事六年,我們只有過數次短暫接觸,互相到對方研究室一次,但他卻是我數十年在交大教書的生涯中永遠懷念的友人之一。2002年春節過後,偶然在報上看到甘平的惡耗,年輕又傑出的交大機械系教授因重感冒住進醫院,昏迷三天,便病逝在急診室。震驚又痛心之下,第一個念頭就是打電話給庚玲,看看能為她做些什麼。我1998年底離開交大,借調到台北市政府,之後不久,和培元在週末去逛住家附近的建國花市,曾經遇到他們全家,甘平高興地為我們介紹他的妻子,台大心理系的教授。正巧我們手上提著相同顏色的雛菊小盆景,都準備種在陽台,一見如故地聊了起來。他們的兒子彥廷才三、四歲,不等介紹便叫我阿姨,拉著我的手,而且一口咬定我就住在他家樓上,大人們說不過他,只得相視而笑。



  打了幾次電話,終於接上了線,電話那頭的庚玲毫不荒亂,也無抱怨,敏銳、理智地處理後事,令我既敬佩又心疼,如此優秀,和甘平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庚玲告訴我他們的朋友正在趕編紀念集,她希望儘量收集甘平的總總,以便彥廷長大後能認識父親。不巧第二天下班時,我在黑暗的樓梯間踩空了一級,摔了下來,受了點傷,行動不便,來不及回新竹搜尋資料。告別式當天,翻開紀念集,看到朋友提供的甘平手繪的滑雪教材,那些似曾相識的機械圖形,再度讓我深深懷念甘平透過精準的科學所展現的人文關懷。

  認識甘平是在1996年底,當年八月底交大某研究所M同學在實驗室幫助學長做重力實驗,被突然倒下的水泥柱壓住,身受重傷,送到醫院時已無生命跡象(death on arrival)。經過急救,而且轉院治療,雖然恢復了意識,卻留下極為嚴重的後遺症,三個月後仍無法行動,在最初的荒亂和人潮過後,最後只剩下寡母獨自守在醫院日夜照顧著。但系方和校方卻對外宣稱他已經痊癒了。十二月初,交大基督教團契的一些老師聽到消息,擔心他往後的生活與醫療,也恐怕他的家庭無法負擔,來找我商量如何幫助他活下去。我在學校對許多事情總是有些意見,大概人們想有意見的人也得負責解決些問題吧。商量之後,我們不想旁生枝節,感到最實際的作法是先解決燃眉的醫療與生活問題,於是決定發起募款。因為之前也做過些事,考慮到體制內的層級本末,不宜越俎代庖,於是我們主動找校方及系上溝通,希望由他們出面善後,我們可以從旁協助。不料雙方認知大相逕庭,大人們竟然從根本上不願意承認學生傷重未癒,不只反對募款,而且反過來指責我們破壞校譽,迫害同事(M的指導教授),M做實驗取巧,甚至說,系上給他的五萬元醫療補助已經讓他賺到一輛機車了!雖然預料會有麻煩,這樣的反應卻是完全出乎我們意料之外,也讓我們突然體會到落在最底層的弱勢者無所依靠的絕望處境,反而更堅定了全力幫助他的決心,於是決定我們自己出面幫他募款。不久之後,交大BBS上出現了一些匿名信,對我們幾位帶頭的女老師大加抹黑,特別是我這個可疑的“女性主義者”。好在一開始我就堅持所有捐款直接入M賬戶,完全由他的家人管理,但仍然謠言滿天飛,一些原本好心的支持者也紛紛走避,劃清界線;有的朋友勸說何必淌這趟渾水;有的則告誡我們善門難開。原先一些校園政治中的“正義之士”在我們去求助時,竟然選擇站在另外一邊,拒絕伸出援手。好在我們幾個女人久處邊緣位置,不大受到主流同化,愈打壓愈堅定,努力運用媒體和當時剛剛興起的網路向校外尋求支援,終於仰賴社會普遍存在的愛心和善念,得到正面的回應。同時在校友們主動協助下,找到較好的醫療機會,讓M和他母親的生存條件得以大幅改善。整體情勢的轉變將M母子移向較為有利的發言位置,最後校務會議不得不面對事實,同意邀請M媽媽親自至大會說明M的處境。

  接下來教育良心面臨大考驗,我們幾個老師奔走呼籲,只是為了一個卑微的願望:讓M可以尊嚴地活下來。但M除了身受重創,尚為流言所困,造成心靈的傷害。此事件在傳言中被渲染成完全是他個人投機取巧才導致的專業疏失。他活下來之後,最大的希望就是能還他清白,也就是鑑定失事原因。M媽媽只有最基本的學歷,在著名的高等學府的校務會議中,面對滿座專家學者,勇敢表達了這份願望,她說,還好M活了下來,否則不是死無對證嗎?結果當天的校務會議議決成立調查委員會。基於專業需求,工學院有三位委員,甘平是其中之一。由於是學校內部調查,委員們並不具備司法調查權,證人們也都拒絕作證,我們僅能訪問M和事發現場的同學。甘平不僅每次會議和訪談都準時出席,而且認真地就力學專業分析研判出事的可能原因,寫成詳細的書面報告,並以他所擅長的、那些手繪的可愛圖形做說明。他私下告訴我,若仔細閱讀訪談紀錄和他的報告,出事的原因不難理解。然而像許多校內曾經發生過的事件一樣,此事件拖到寒假,最後以不了了之結束,M也辦了休學,離開了傷心地。但是在過程中我一點一滴感受到甘平的朋友們對他大加推崇的情深義重。以他甚受學術主流重視的麻省理工學院博士身份,和在半導體製程循環控制方面的亮眼成績,大可以選擇置身事外,全力去衝刺他的學術成果;在教授治校如火如荼,校園的資源和權力分配部分取決於人際關係時,他也可以選擇不得罪同僚。然而他卻願意對一位從未謀面的學生,一個社會底層的家庭,以及抽象的公平正義如此毫不猶豫地付出時間和心力,而且居然不懂得和可惡的女性主義者劃清界線。

  雖然基於愛護他的老師、同學和學校,M放棄了重傷害的法律訴訟,選擇了校內申訴,也因而他渴求的真相始終未能大白,他的犧牲和我們共同的努力卻並未完全白費。從第二年開始,國科會的研究計劃開始補助實驗室的保險費;而勞委會也將大專實驗室列入勞動檢查對象,必須符合勞工安全衛生法,受薪的學生、助教都視為勞工,一旦發生職業災害,雇主應負法律責任。這種種改變讓過去被忽略的實驗室安全受到重視,學生們也多了一重保障。

  讀著甘平的學生紀念老師的文字,可以感受到他平日對待學生兼具嚴格與溫馨,顯然是一位備受敬愛的好老師,英年早逝格外讓人不捨。甘平的離去使我憶起1982年春天因登山而意外去世的交大應數系蕭正堂教授,同樣的年輕有為,同樣的充滿活力與熱情,同樣讓人無法釋懷。每當想起他們和其他提早離開人世的美麗靈魂,我總是難免懷疑天理何在,努力何用?直到2007年秋天,我已經離開交大,也從公職退休了,和朋友們一起去登黃山。

  黃山因為地處鋒面交會,加以群峰疊翠,濕度大,終年雲雨多霧。我們在山上三天兩夜,每天穿著黃色塑膠雨衣登高爬低,回房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烘烤衣服鞋襪,最多也只能近觀奇松異石,就是無緣一睹遠山。最後一天離去之前,登上光明頂,仍是雲霧迷漫,什麼也看不見。突然之間,霧漸漸散去,水墨畫般的山峰一筆一筆在我們的眼前勾勒成形,而就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又倏地消失無形了。然而,這短短的驚鴻一瞥不僅銘刻於心中,也似乎回答了我長久以來縈繞心頭的困惑:上天派遣他的使者來提醒我們這樣的美好是存在的,是可能的,是值得追尋與等待的。雖然長久生活在陰霾之中,雖然陽光稍縱即逝,也不必灰心喪氣,雖然天使暫時休假,努力把自己變成光明的源頭吧。只要心中的光不滅、火不熄,便有穿透重霧的可能。親愛的朋友並沒有真正離開,就像山峰從未真正消失。或許在生命的下一個轉角,他們會迎上前來,微笑著說:對吧,你也可以如此美麗!
  

2 則留言:

匿名 提到...

喜歡這篇懷念故人. 遺憾的是英年早逝, 但是行為確是鼓舞人. 在這世代, 這樣的'事蹟'似乎較少聽到了.
Helen

gracelee 提到...

我和M一起上過老師的課,也對甘平教授有印象,對這篇文章很有感覺,有些稍縱即逝的美好,的確真實地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