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敬一 2012/06/02 聯合報
近四個月前,在我以經濟學者身分接下國家科學委員會主委之際,外界有些狹隘的科學專業論者,向我委婉表達其疑慮,擔心我專業不足。四個月下來,許多科研界的朋友都已對我的「異形入侵」表示釋懷,但是我卻又意外闖進了環保與稻田的新領域,賣力在中部科學園區二林園區的爭議中尋求突破。這是一個特殊的經驗,值得提出來與讀者分享。
尋找平衡 但執行艱阻
二林園區是民國九十七年行政院核定的園區開發案,當初審議時確實有若干爭議,三年來社會紛爭不斷。但我儘量不從「當初有誰犯了錯誤」這個角度去切入,而要從「今天環境有什麼變遷」這個方向,去思索可能的變革。基本上,我沒有從零開始規劃園區的自由度,只能在現有的基礎上做最大的改善。在友達光電進駐生變、長期水源沒有著落的環境背景下,國科會的首要任務,就是要調整產業、節約用水,試圖在經濟利益與環境永續之間,尋找平衡。
但是,這「平衡」二字看似稀鬆平常,執行上卻是艱阻難進。台灣社會運動的動能已經漸趨飽滿,各種NGO、媒體的動員發聲能力,都頗為可觀。以往,有不少社會運動者所著重的,都是己方立場的闡述與鋪陳,試圖讓社會大眾認同己方的理想及願景。但是我認為,從豐沛的社會力到理想「公民社會」之間最難跨越的鴻溝,就是對話的勇氣與歧見的尊重。台灣社會在這兩方面,都還有一些進步的空間。
兩種聲音 都讓我動容
在二林園區的協調過程中,有兩種真切的民意陳述,都令我動容。其一是環保護農者,他們的訴求皆與自己的利益無關;他們關心公益、真情流露。另一種聲音也是發自老農,他們希望家鄉附近能有適當的工商聚落,便於其子女就近就業,以免在經濟轉型過程中有子女離鄉背井之憾。這些期待也是真誠而感人,與環保護農者一樣,背後都有台灣人民的真誠企盼。
然而,如果台灣的社運邏輯太過沉溺於抗爭批判對方,就不容易尊重不同意見者的見解,更不容易坐下來與異見者溝通、聆聽、說理、反思。以中科案為例,國科會有許多次努力,希望安排前述產業派與環境派一起對話,但是都難以成事。台灣民間的意見領袖善於動員支持者、製作標語、呼喊口號、到特定媒體發聲,但是卻排斥任何我們安排的對話機制。其結果,當然就是公聽會場或則隔著拒馬遙遠對陣、或則「王不見王」,使異見對話退化成各自抒發。
安排對話 卻歷經羞辱
對於行政機關如國科會而言,我們的挫折倒不止是無法促成對話。由於沒有對話與溝通的收斂力,任一方意見要積蓄社會能量,就必然要壓迫行政公權力向自己傾斜。這樣的雙重壓力,使我們腹背受敵,裡外不是人。過去三個多月,本會正副首長因為安排對話所經歷的羞辱不知凡幾。這些,我們雖然能夠承受,但也不免會自問:若促成對話的唯一回報就是腹背受敵,值得嗎?以後,還有公務人員願意促成不同意見交流嗎?
國科會的賀陳副主委弘是非常優秀的溝通人才。他學術成就卓越卻平易近人、堅持原則卻永遠慈眉善目、在周遭羞辱式語言下卻永不失人本關懷。他是二林園區轉型背後最大的功臣。台灣要走向健康的公民社會,最需要的,就是像他這樣的節奏控制者(moderator),能夠在極端對立的氛圍下,緩慢地、耐心地促成交流。
極端對立 到折衷妥協
二林園區轉型,我們將用水量大幅降低八倍,這樣的改變規模,絕對是台灣甚至其他國家園區轉型所僅見。但我認為,這個案子的指標性並不是在方案實體內容的轉型,而在於「由極端對立到折衷妥協」的氛圍改變。若能藉此個案促成公民社會對話的開端,那才是對台灣社會最大的貢獻。
促中科轉型 歡喜甘為
我在五月卅一日記者會上對記者說,自己名義上的老闆是總統與行政院長,但實質上的老闆卻是台灣的土地人民,這是肺腑之言。能夠為中台灣人民促成中科轉型,做好產業與環境的永續,那既是積累功德、也是歡喜甘為。產業與農田一樣,都是植基在土地上。若問我現在的心情,我想哼East
of Eden這首歌,歌詞中有種擁抱土地的喜悅:
I've dreamed of Eden all my life
I find it more and more each day
Now everywhere I go across the land
I stand so proudly in the sun and say
I am h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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